第二節 永遠的奶娘(1 / 3)

嗬,我哪能不想起我的奶娘,

在美妙神秘的夜間,

她頭戴頭巾,穿著古舊的衣衫,

向聖靈祈禱致敬,

為我虔誠地劃著十字,

於是開始在我的身邊講述,

幽靈鮑瓦王子的故事……

《睡夢》(1816)

普希金成年之後,曾深情地回憶起自己的童年,他寫下了這樣幾句話:“我記憶中最早的事件和人物是:尤索波夫家的花園、地震、奶媽……”

是啊,在他剛能分辨聲音和顏色的時候,在他模糊的記憶裏,別人的麵孔都像瓶塞,彼此相似。但小亞曆山大永遠忘不了奶媽的麵孔像個熟透的蘋果,讓他感到溫暖和安全。

奶媽叫阿麗娜·羅迪奧諾夫娜。她是個典型的俄羅斯老媽媽。她的麵頰肥胖、紅潤,布滿了皺紋,小鼻頭高高地翹起來,像個小喇叭。她的頭上總是係著一塊頭巾,係帶結在額頭上,讓人覺得那亮亮的額頭後麵包著許多神秘的東西。她的嘴巴癟陷,牙齒已經鬆動了。其實奶媽也曾有過花一般的少女時光,然而她是一個農奴,是小亞曆山大的媽媽出嫁時選擇的“陪嫁女”。她養育了普希金家姐弟3個,每天忙碌不堪,累得直不起腰來,但她天性聰慧、開朗、樂觀、安於現狀。後來她被解放了,成了一個自由的公民,但是她沒有離開普希金家。她知道她與這個家休戚相關,她離不開自己養大的3個孩子,她將在這個家庭裏度過自己的一生。

也許是同情小亞曆山大的處境,也許是天生的一種緣分,反正奶媽阿麗娜最喜歡笨頭笨腦的小亞曆山大·普希金。她總是抱著他出去玩。1800年,小亞曆山大一歲時,他們一家住在聖彼得堡,那裏有一座尤索波夫公園,奶媽經常帶著他到這裏來玩耍。一天,一老一小正玩得開心,沙皇彼得一世從那兒經過了。奶媽忙收住腳步,退到人群中,但是慌忙間,她忘了給小亞曆山大摘下帽子了。沙皇曾下令在他所經過的地方,行人必須脫帽致敬,表示對至尊的崇拜。他看到了戴著帽子的小亞曆山大,氣勢洶洶地把嚇呆了的奶媽叫到跟前,狠狠地訓斥了一頓。後來普希金曾寫道:“我一生共見過3個皇帝,第一個就是保羅一世,他命令保姆給我摘下帽子,他不能訓斥我,卻把保姆訓斥了一通。”由於發生了這件事,當然還有一些別的原因,普希金一家才離開了聖彼得堡,來到莫斯科定居下來。他們太怕那個魔鬼般的沙皇了。這一事件,似乎也兆示著,普希金生來就是與沙皇、與沙皇的統治格格不入的。

在莫斯科,奶媽的小屋成了小亞曆山大最好的去處。那是一問小黑屋,放著厚厚的墊子,光線昏暗,充滿了神秘感。奶媽常坐在屋子裏,摟著小亞曆山大的小身軀,用她那古老的俄羅斯音調,細語慢聲地給孩子講古論今。她的頭腦裏似乎裝著永遠也講不完的古怪傳說;她的嘴裏總能哼出一些古老的民謠;她還會講笑話,讓人百聽不厭。她給小亞曆山大講雪白胡子的魔術師的故事,講目光憂鬱、身材如同胡蜂一樣的王子的故事,講行走快如閃電的妖精的故事,講腳登軟底靴、身挎彎刀、高衣領上繡著花的遊俠騎士的故事。聽著她的故事,小亞曆山大兩手托著腮,他的心靈開始在無邊黑暗中遨遊。在那裏,有生靈,有巫婆,有燈火明亮的古堡,古堡的周圍布滿了骷髏和藍色的長矛。小亞曆山大感到,真正的生活不是在沙灘裏,而是在阿利娜·羅迪奧諾夫娜的臥室裏,在奶媽的那些故事和精靈中。如果說在外婆那裏他感到輕鬆,那麼在這兒他實在是太快活了。就是這沒有文化的老奶娘,用最純樸的語言和最善良的心腸,滋潤了小亞曆山大幹涸的心田,也證明了孩子成長的主要因素是在家庭和城市之外,光靠訓斥那才是白費時光呢。

在奶娘細心的照料和新奇故事的陪伴下,小亞曆山大漸漸地成長著。這期間,根據媽媽的意見,外婆賣掉了她在聖彼得堡一帶的戈布裏諾田產,在離莫斯科38俄裏遠的紮卡羅沃購買了一片田產。這是一種趕時髦的做法,當時所有的名門望族都在莫斯科附近購買了田產。愛出風頭的娜傑日達·奧西波夫娜當然不會放棄這個機會,就在離莫斯科稍遠點的地方購置了這片田產。從此,每到夏天,普希金一家人就到紮卡羅沃去避暑。這個習慣一直保持到1812年拿破侖的軍隊侵占了俄羅斯為止。

避暑的日子,成了小亞曆山大當然的節日。幼小的他太喜歡那座鄉下小屋了。小屋坐落在白樺林中,在林中的空地上有張小木桌,旁邊有一條長凳。成群的蜜蜂嗡嗡叫著,在林中自由地飛來飛去。不遠處的水塘裏倒映著杉樹的影子,杉樹的葉子黑油油的,樹頂尖尖地像一座寶塔。水塘邊還有一棵孤零零的老椴樹,就在這株老椴樹下,孤獨的小亞曆山大常常一個人玩著玩具,發著呆,幻想著未來。

有時奶媽會來陪陪他,有時他還去看外婆繡花。但他不久就被紮卡羅沃農民的生活迷住了。這裏的農民天性樂觀,不受束縛。每到夕陽西下,他們勞動歸來,邊走邊唱著粗獷的歌曲。遇到節日,他們就在草地上圍成一圈,又唱又跳,一直鬧到月亮升起又落下,鬧到精疲力竭甚至都走不回家去。小亞曆山大可禁不住這熱鬧的誘惑,他常常偷偷地跑出家門,去聽農民唱的民歌,去找那些和他年齡差不多的小夥伴聊天。那些小夥伴腳上沾滿了泥土,頭上的長發亂蓬蓬的,衣服總是破爛不堪。可是小亞曆山大不在乎這些,甚至他也不在乎他們是農奴還是自由人。他們生活雖然貧困,可是他們和爸爸媽媽多麼親近,他們之間是多麼真誠嗬,他們活得多麼愉快呀。年幼的亞曆山大真的愛上了這些窮孩子。

在奶娘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裏,小亞曆山大已經開始喜歡祖國和祖國的語言了。而紮卡羅沃的生活,更在他幼小的心靈裏打上了深深的烙印。離紮卡羅沃兩俄裏有個鎮子叫維亞瑪斯,原來是鮑裏斯·戈都諾夫的領地。小亞曆山大早聽外婆講過這位暴君的曆史。這個暴君是殺害了一位小孩才登上皇位的,他死的時候眼前一直閃動著一個個血淋淋的場麵。小亞曆山大記得外婆曾講到鮑裏斯·戈都諾夫的幫凶是怎樣殺害小季米特裏的,當時小季米特裏正在吃榛子,孩子被埋掉時,手裏還攥著一把榛子。外婆曾講到在鮑裏斯的統治下,莫斯科瘟疫流行,居民在饑餓中掙紮;她還講到季米特裏顯靈,常把鮑裏斯攪得驚魂不安;講到朱多夫清真寺的修士怎樣逃跑;講到上天顯靈,人間的爭鬥變成災難。外婆也曾講到鮑裏斯·戈都諾夫的死亡:他是在眾人的譏笑聲中,在無情的鍾聲轟鳴中熱血上湧,一命嗚呼的。就是以這些故事為依據,成年後的普希金撰寫了《鮑裏斯·戈都諾夫》,那是一部粗獷而又高貴的悲劇。

在紮卡羅沃,在那些泥腿子朋友中問,在外婆和奶娘的傳奇和故事中,小亞曆山大開始懂事了,開始愛上了這片土地、這些人,愛上了祖國的語言。那時,他隻有7歲,但他那顆敏感的心靈已經萌動,他常常被身邊人的命運感染著,常常困惑地注視著世界的變遷,人間的悲歡。那一年,1807年,在他的記憶中留下了最早的一絲眷戀之情,因為他的弟弟尼古拉死了。尼古拉比他活潑,比他惹媽媽喜歡些,但和他一樣對媽媽戰戰兢兢的。他病了,躺在床上,誰也沒有想到他那麼快就離開了世界——就在幾個鍾頭前,小亞曆山大還趴在弟弟的床頭,弟弟還能伸出小手同哥哥玩耍,對著哥哥吐舌咂嘴呢。可是沒過多久,尼古拉就到了另一個世界中了。年幼的亞曆山大還不太懂得死是怎麼回事,他看著小弟弟閉上了眼睛,摸著他那冰涼冰涼的小手,呼喚著他的小名,然而再也沒有回應。這個7歲的小哥哥難過極了。弟弟下葬了,小亞曆山大常常站在那棵老椴樹下,望著弟弟被抬走的方向,悄悄地抹眼淚。這時隻有慈祥的老奶媽會想到他。她總是顫巍巍地跑過來,摟著小亞曆山大的頭,讓他貼在她那溫暖的柔軟的胸前,嘴裏不住地喃喃著:“可憐的孩子,可憐的孩子……”

歲月在流逝,小亞曆山大開始懂事了。也許是奶媽那些故事的熏陶,也許是紮卡羅沃那牧歌似的生活的感染,亞曆山大的性格漸漸發生了變化。他開始走出孤寂的幼年,由一個呆頭呆腦、懵懵懂懂的小家夥變成了一位熱情、衝動,又淘氣又專注的小男子漢。他依舊胖乎乎的,依舊是黑黑的臉蛋,打卷的頭發,但是那雙眼睛卻越來越明亮,越來越有神,似乎總在迸著火花,似乎總在尋找著什麼,而且一下子就能把找到的人或東西看穿了底兒。因為總是蹦來跑去地惹禍,媽媽依舊不喜歡他,經常罰他坐在客廳角落裏那把大椅子後麵。每當這個時候,他敏感的心靈裏就貯滿了悲傷和屈辱。一次,他同別的孩子一起跳舞,由於他笨手笨腳的,那些孩子就譏笑他,向他起哄。小亞曆山大羞得滿臉通紅,撅著嘴,又躲到屋角去了,整整在那裏坐了一個晚上。這次是他自願的,外婆勸他,來家的客人勸他,他都倔強地坐著一動不動。被傷害的感覺噬咬著他的心,他覺得疼痛,覺得羞臊,恨不得再也不跟這些人來往了。他的行為這樣怪僻,一向心疼他的外婆都有些著急了。一次,她向客人說起小亞曆山大,不禁流露出了一絲愁緒。她說:“我真不知道我的小外孫將來會成為什麼樣的人。這個孩子聰明、愛讀書,可是他學習並不怎麼好,他很少能把課文準確地背誦出來。有時他坐在那裏不動,你根本沒有辦法讓他挪挪窩,怎麼攆他出去玩一下都不行。可是有時候呢,他又手舞足蹈地沒個安分勁兒,你怎麼求他老實一會兒都不行。他從一個極端走到另一個極端,連點過渡都沒有,好像根本就不能不偏不倚地幹點事兒。唉,這個孩子,要是一直這麼不懂事兒,將來可怎麼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