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皇村中學,有幾位老師對普希金的成長產生了巨大影響。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卡依達諾夫先生,他寫過好幾部曆史著作。還有就是哲學教師庫尼金。庫尼金是位激進的自由派,他敢在學生麵前公開抨擊農奴製,主張“天賦人權”。他曾經撰寫了一本書,當局從那本書裏發現了一句褻瀆神靈的話:“在心靈深處,每個人都是自由的,隻應受自己理智的支配。”孩子們很喜歡庫尼金那種狂熱的慷慨言辭和他那通俗易懂的演講,他們還悄悄支持他的觀點,當時他本人並不知道。庫尼金這種向往獨立個性的觀念,對社會上非正義事件的痛恨,終於使一些學生走上了謀反和暴動的道路,最後遭到流放。1821年,庫尼金迫於當局的壓力,隻好辭職了。為這事普希金義憤填膺,於1822年給學監寫了一封詩體信,這是他的第一封詩體信:
你為所欲為,指鹿為馬,
說諷刺就是誣陷,
說講理同煽動是一家,
說做詩是惡習,說庫尼金就是馬拉!
直接把普希金引上文學道路的,還是他的兩位俄文老師,有意思的是他們一個是從反麵,另一個是從正麵激勵了他。
第一位俄文老師叫科商斯基。他寫過一些關於韻律學的論著,鼓勵學生發揮自己的文學才華。可是他是古典派作家的支持者,雖然在自己的詩作中充滿了神話故事,卻不允許學生在詩作中使用“挖井”、“穿越廣場”一類通俗的詩句。他的古板與當時很受歡迎的茹科夫斯基、卡拉姆辛的自由和言簡意賅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於是,學生們就寫了些短詩諷刺科商斯基。這真是件有趣的事:教員用自己的詩作掀起了學生的反感,同時卻又喚起了學生們的創作熱情。
有一次上課時,科商斯基要求學生們用詩歌來描寫一朵玫瑰花。全班的學生一時都有些不知所措,隻有普希金在一瞬間寫好了他的詩,他站起來朗誦了兩段,立刻贏得了全體同學的稱讚。科商斯基也承認普希金是個天才,但又常批評普希金的自由隨便和玩世不恭。他說普希金的詩作太通俗,韻腳太自由,用詞單調,缺乏詩意。但是普希金可不買他的賬,他寫了一首《致批評者》,其中有兩句:“突然一念來臨,揮揮手,/我就會把詩的押韻說出口。”有力地嘲諷了這位古板老師的批評。
不久科商斯基身染重病,一位叫加利奇的老師接替了他的工作。這位加利奇是哲學家唐德和謝林的熱情崇拜者,他寫過兩本書,一本是《哲學體係史稿》,一本是《美學試論》,因此也算一位哲學家。他的知識麵對這群中學生的時候,真是顯得太淵博了,即使教大學生也綽綽有餘。加利奇在這一點上一點兒也不自負,他寧肯忘掉自己的科學知識,也要完全平等地對待自己的學生。他講課如同聊天,課堂上氣氛十分活躍。學生們特別喜歡他,常常同他開玩笑,並且願意把自己的詩文讀給他聽。有時候,在開心地談天和玩鬧之餘,他會突然醒悟似的對學生們說:“先生們,現在我們該看看這玩意兒了。”手裏隨即舉起一本古羅馬作家的《傳記》,學生們也就興高采烈地讀起了書。
這位老師的不拘小節、風趣幽默、質樸單純,贏得了學生們深深的愛。他不是詩人,但他喜歡詩歌,並且精通詩律。他鼓勵學生們沿著自己選擇的道路走下去。對普希金,這位年輕的老師尤其高看一籌,他認定這是一個奇才,是株好苗子。他喜歡熱鬧和自由的氣氛,時常帶領普希金和他的朋友們在飯廳,或在自己的臥室裏品茶吟詩。學生們這個時候可以盡情玩樂,可以想入非非,簡直進入了古希臘伊壁鳩魯創造的那種享樂主義的天堂。普希金當然是天堂中最活躍、最熱情的一員,他為此寫了好多熱情洋溢的詩句,稱自己的老師加利奇是“杯中物的忠實夥伴”、“懶惰的忠誠信徒”、“肉欲的業餘愛好者”和“學生宴席上的主席”。也真難為他,僅僅一個品茶吟詩的清淡場麵,小小的詩人竟然誇張為學生宴會、美酒、桂冠和肉欲,可見加利奇的熱情和對學生的寬鬆。
加利奇一生著述豐富,為人豪爽,結局卻十分淒慘。1821年,就有人指控他在他的《哲學體係史稿》中公開鼓吹異教觀點,反對天主教義,用腐朽的哲學同純潔的天主教對抗,用康德的無神論反對耶穌,用謝林反對聖靈。誹謗者甚至把他拉到教堂,往他身上灑倒聖水。加利奇後來被皇村中學除名,在貧病交加中仍全力撰寫《天賦人權》和《人類曆史的哲學》,可惜一場天火竟然把他的房子燒毀,全部書稿也付之一炬。這位不得誌的進步人士最後在絕望中鬱鬱死去。
普希金一生深受加利奇的影響,在性格中也積澱了加利奇的影子。此外,對他影響至深的老師還有一位法國人,他就是大革命時期法國著名小資產階級領袖,那位被人刺殺的讓·保爾·馬拉的弟弟,大衛·馬拉來到俄國後改名叫布德利。他是一個長相滑稽的小老頭,身材矮小,大腹便便,頭上的假發油光閃閃,有一副典型的法國人做派。但他是個積極而又嚴肅的教育工作者,熱愛法國文化,經常為學生背誦和表演法國戲劇,但總是把女角抽掉,把“情人”一詞用“朋友”代替。因為小時候在家裏受過良好的法文教育,又因為自己的叔叔常常吹點法國風,普希金的法文出類拔萃,自然成了布德利的高徒,同學們甚至叫他“法國人”。他為這個綽號高興過,後來在反法的衛國戰爭中也懊悔過。
普希金的學習重文輕理,因此他對理科老師沒有好感。有一次數學老師加特佐夫叫他到黑板前演算一道數學題。普希金握著粉筆不知道怎樣算,幹脆胡亂地寫了幾個數字。
“結果是多少?X等於幾?”老師生氣地問他。
普希金心不在焉,微笑著回答:“等於零。”
學生們哄堂大笑,老師氣憤地叫起來:“那好,普希金,在你們家,在我們班上,所有的一切都是零。回到位子上做你的詩吧!”
幸好皇村中學廢除了體罰,老師拿他不愛學數學也沒什麼好辦法,有一次他在數學課上讀文學書,氣得老師把他攆出了教室。
皇村中學的老師們知識水平不一樣,脾氣有好有壞,能力和命運各不相同。但他們在普希金的成長過程中,都起過一定的作用,與進步老師的接觸,使他更加向往自由民主,更加厭惡、痛恨專製和強權。對思想反動的教師,小普希金從來就不低頭,不買賬。剛入校不到一年,他帶頭驅逐了時刻監視學生的副校長、訓導主任皮列茲基。不作偽君子,不向邪惡勢力低頭,這就是少年普希金的性格。
這種性格的塑造還得益於另一個至關重要的人,那就是皇村中學的校長馬林諾夫斯基。馬林諾夫斯基溫和多思,堅決反對對學生采取強製手段,反對體罰和讓學生疲勞過度。他主張用歡笑教育孩子,鼓勵教員和學生聊天、遊戲,鼓勵學生把讀書作為消遣,支持老師們搞文學比賽,激發學生的興趣。他一開始就確定了皇村中學的教學方針,召集全體教員,擬定了校園紀律。他總是熱情地在家裏接待學生,學生們也一直把他看做寬厚的兄長。可惜這位好人體質虛弱,在學校任職3年後便離開了人世。
馬林諾夫斯基死後一段時間裏,皇村中學似乎陷入了“無人領導”的混亂境地。後來又有一位名叫英日哈爾德的新校長來了。他是個性情溫和又十分正直的人,繼承了前任的傳統做法,經常同學生一起喝茶,一塊兒談論詩歌和道德。他甚至也邀請學生到他家做客,教他們學習如何同女性相處。他很快贏得了全體同學的信任,隻有普希金是個例外。他憑自己天才的敏感和洞察力感到英日哈爾德可愛的麵孔是偽裝的,他的友好態度和忍耐全都是假的,他完美得叫人難以置信,無可挑剔本身就是一種不真實。
英日哈爾德對普希金的敵意和冷漠一度很困惑。他對普希金也沒有好印象,並且在學生鑒定書上說普希金“隻是金玉其外”,說他“既沒有愛,也沒有宗教信仰”,“總愛想入非非”。
也不怪英日哈爾德有偏見,在普希金的檔案中,入學後前幾年的評語都寫了“才華橫溢,但不夠細心”,甚至愛“大動肝火”。但是所有接觸過這個孩子的老師們都不得不承認,普希金有能力,有個性,有才氣,心地善良,天性純樸。當然,在他們眼裏,這個頭發蓬亂,眼裏噴火,下唇厚厚的瘦削男孩,樣子總是凶巴巴的,好像也不會有太大的作為。雖然他博聞廣記,閱讀了大量古今法、俄文學名著,能出口成章,但他的性格中那些不穩定的、危險的、不可捉摸的東西,使他很難得到別人的信任。由於他太相信自己的天賦,相信自己的靈感和運氣,他也許很難堅持完成一部巨型著作。
也許老師們的看法並不錯。如果不離開家庭來到皇村中學,如果不是在這裏接觸到了那些新鮮的、自由的思想,如果不是遇到了那些開明又博學的老師,如果不是趕上了一個革新的時代,小亞曆山大也隻能寫些風花雪月的小詩,像他的叔父瓦西裏一樣,成為一個無聊文人、享樂家、狂放者、流浪漢。
幸運的是上述所有的“如果”都兌現了。特別是那些可愛的又出類拔萃的朋友,幫助小亞曆山大走入了一個新的世界。
最初來到皇村中學的普希金,常常被孤獨和羞澀包圍著。他覺得那些同齡人長相相近,說話單調,和自己不是一路人。他隻願意和一個人說話,那就是自己的隔壁鄰居普欣。他臥室的另一側是樓房外牆。因此,能夠不出屋交談的對象隻有普欣一個。常常在別的同學入睡之後,普希金和普欣隔著護牆板悄悄地聊天,談論當天發生的事件。他認為隻有這個知己可以信賴,甚至決心不再結交任何人,要孤零零地生活幾年。
其實這種想法隻是源於一個孩子的靦腆和自卑。他一直在關注著同學們,研究他們的背景,琢磨他們的性格,悄悄地品評著他們的為人。他一直為自己的長相自卑,所以最擔心同學們譏笑他像猴子。他知道自己不如丹紮斯和布羅格利奧魁梧健壯,又沒有葛爾恰科夫長得漂亮可愛。在身份上,同學中有男爵,也有公爵,可他什麼也不是。所以普希金總想著隻有努力超過他們,才能免受奚落。他一度甚至覺得處處有敵意,時時有人在譏諷他,遍地都是明槍暗箭。由於這種心理作怪,他對一些善意的玩笑也反唇相譏。他比別人聰明,知道怎樣用尖刻的語言傷害對方。他總是輕而易舉地壓倒對手,讓對方甘拜下風。白天就這樣在痛快中度過了,然而一到晚上,躺在床上,他就會感到內疚。他知道自己這樣做不對,別人不喜歡自己恰恰是因為這種惡習。可是他又放不下架子,不肯認錯道歉。他覺得很難過,常常趴在枕頭上大哭一通,然後又轉向牆壁,輕聲呼叫自己唯一的朋友普欣,把一切統統地告訴他,向他傾訴自己的苦惱。於是普欣在牆的那一邊就會細聲慢語地安慰他、鼓勵他,也批評他。一旦冰冷的走廊上傳來值夜學監的腳步聲,他們就趕忙壓低說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