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自由的歌者(2 / 3)

公允地說,“阿爾紮馬斯社”成員們的革新主張並不是徹底的。革新派作家們反對斯拉夫教會語言,可是他們的創作卻是以貴族社會的口語為基礎的,他們還無法接受人民大眾那些無比生動也無比粗野的口語。隨著保守派越來越失去市場,隨著以希什科夫為首的“懇談會”悄然解體,“阿爾紮馬斯社”好像一下子失去了存在的意義。失去了攻擊的對手,他們的諷刺成了無的放矢,聚會也顯得有些無所事事。人們對討論和攻擊失去了興趣。外界的風雲,還有文學界的爭論,已使大多數人認識到:用文學開玩笑的時代已經一去不複返,應該研究政治問題,思考社會教育問題了。作為一個文學社團,“阿爾紮馬斯社”體麵地消失了。

“阿爾紮馬斯社”的解體早在小普希金的意料之中。雖然他加入這個組織時間還不長,但是已憑自己獨有的睿智認識到,卡拉姆辛等革新派作家雖然反對保守,反對斯拉夫教會語言,主張用現代化的俄羅斯語言,但他們的改革僅僅是停留在語言上,而且一味地在貴族社會的口語上精雕細琢。這樣的革新有多少生命力呢?童年時奶媽他們講的那些故事、用的那種語言雖然不高貴,卻是那樣形象、生動,到現在還記憶猶新。這些語言,“阿爾紮馬斯社”的任何人,恐怕除了他普希金外,是都不會說也不屑於說的。而且,用文學玩笑的方式,隻是反對一個對立派,當古典派消失之後,這一方自然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普希金和他的同仁們十分清楚這一點,不管怎麼說,“阿爾紮馬斯社”是使普希金從中學生到文壇新星的一座橋。他懷著複雜的心情告別了這個學社。

但是年輕的普希金還來不及感覺寂寞,不久,他加入了另一個協會,這使他在詩壇、政壇上進一步確立了自己歌頌自由、追求自由的基調。

“綠燈社”是大富翁伏謝渥羅斯基和他的朋友雅·托爾斯泰在1818年創建的。參加“綠燈社”的是一些舉止隨便但才智出眾的青年,他們中有近衛軍軍官、輕騎兵、槍騎兵和普通騎兵等。除了這些帶肩章和胸飾的軍人外,也有幾位優秀的文化人,普希金和傑爾維格就是最熱心的參與者。他們大約有20人,聚會地點是伏謝渥羅斯基家的大廳。大廳裏有一盞綠色的大吊燈,人們就坐在綠色大燈的下麵;他們每人手指上都戴一枚特殊的戒指,戒麵上刻著一盞燈。綠燈象征著光明和希望,“綠燈社”因而得名。這個組織有鮮明的政治色彩,集會時不僅討論詩歌和戲劇,而且也評論時政,抨擊政府官員和皇帝,朗誦反對政府的詩歌。根據協會章程,這些先生們可以無拘無束地談論當代問題,但必須絕對保守秘密。每一次聚會,普希金、傑爾維格和愛好文學的軍官們朗誦他們的新詩,伏謝渥羅斯基舉辦俄國曆史講座,巴爾科夫報告戲劇界的動態。當然,會員們都很年輕,他們熱愛自由和進步,也喜歡開玩笑,談論愛情和女人。在“放肆”地抨擊了皇家政府和打扮庸俗又愚蠢透頂的政府官員之後,也談論某些導演和眾多的女演員,甚至惡作劇地密謀誘騙她們。

在曆史上,有人說“綠燈社”是個專門進行“狂歡縱樂”的可笑汙合,也有人把它看成當時的一個小型革命團體。其實,“綠燈社”的成員們既沒有那樣下流,也沒有那樣崇高。他們中的某些人,如托爾斯泰、卡維林、托卡列夫等都是秘密組織“幸福同盟”的成員,“幸福同盟”是一個激進的、主張推翻沙皇政府的革命組織。但是“綠燈社”隻能算“幸福同盟”的一個外圍組織。在那裏,更多的是不願受束縛的軍人們和麵色憂鬱、才氣逼人的大孩子,他們也隻是在用“言語”來攻擊政府。說得確切一點,這是一個由放蕩的激進民主主義者、徹頭徹尾的自由主義者和幸運的軍官組成的協會。無意中,普希金成了這個協會的靈魂。“綠燈社”的聚會,他必到場,而且表現得十分熱情。他常常陪同“會長”伏謝渥羅斯基組織一些微妙的活動,在聚會時朗誦自己歌頌自由和愛情的詩歌,當然也和“會長”或其他人一起喝酒、通宵玩牌。這種文學社團的生活因為完全出於愛好和自願,擺脫了中學時代的種種束縛,對年輕的普希金來說無疑新鮮又刺激。但更重要的,與朋友們的交往,使他更開闊了眼界,頭腦中的自由思想也更加濃重了。

十八九歲,對天才的詩人來說,離開學校,麵對社會,在人生的路上正處在一個十字路口。而這時的俄羅斯,無疑也處在改革前夕的十字路口。西方民主和自由的空氣隨著拿破侖的東征和敗退已在俄國形成了激流;而俄羅斯內部獨裁和自由卻成了一對矛盾的、古怪的連體兒,從亞曆山大一世那裏誕生,又在社會上成長起來。

年輕的亞曆山大大帝因為戰勝了拿破侖而成了俄羅斯的天使。1815年,他擬訂了“神聖同盟”計劃,目的是使歐洲列強的政策服從永恒的基督教原則。可是亞曆山大的盟友,尤其是奧地利的外交家們紛紛利用這個“神聖同盟”來維護君主政體,“神聖同盟”成了扼殺歐洲人民意誌的聯盟。亞曆山大是“神聖同盟”的首領,這樣,無意之中他就成了極端反動勢力的代表。可是從個人的思想深處,他又主張自由。真是無可奈何,他難以既作正直的人,又作體麵的君主;既作社會進步力量的朋友,又作令國內外懼怕的統治者。況且,在19世紀初期,俄國還沒有改革的準備,因此,亞曆山大一世隻能準許自由改革在別國進行。

到了1818年,亞曆山大一世決心向進步邁一隻腳,他在華沙國會開幕式上發表即位演講時宣布,打算在全俄限製獨裁政權。俄國的知識青年懷著希望和驚愕歡迎這一演講,他們甚至以為,由於皇帝的誠意,他們的夢想在朝夕之間可成為現實。但是可憐的俄國人民還不懂得真正的自由該是什麼樣子,也不知道如何使用自由。早在1812年,亞曆山大打算在帝國邊境地區實行鄉村軍事化,讓農民穿上軍裝,刮掉胡子,習槍弄棒,甚至婚姻大事都由國家決定,在鐵的紀律和歐洲教育方式的催化下,農民被動地覺醒了。他們對這種唯命是從的生活又恐懼又厭惡,盡管當局給了軍事區許多優惠,這裏的農民們還是無法忍受這種不能自由擇偶、既要扛槍又要種地、私生活被取消的生存方式。他們起來反抗了,發生了規模很大的騷亂,皇帝同意對發起騷亂的40人處以死刑。血腥鎮壓激怒了俄羅斯軍隊和知識界的優秀分子,從1818年到1819年,無數人加入了秘密團體,像“幸福同盟”隻是這些秘密團體中的一個。大家公開談論這些“陰謀集團”,並故意誇大他們的作用。這些秘密團體的成員既有革命者,也有自由黨人,還有無政府主義者或現代立憲派,但他們在熱愛祖國和反對暴政這一點上是一致的。

在“阿爾紮馬斯社”,在“綠燈社”,在君主立憲者葛利金娜家,在屠格涅夫兄弟家裏,人們都會見到一個活躍的身影,那就是普希金。他雖然並不想從政,但已不知不覺卷入了關係祖國命運的政治漩渦之中。他所到之處,總是怨聲載道,到處都有人在秘密策劃,談論著未來的國家如何如何。普希金以一個詩人特有的方式關注著這一運動。

詩人放浪不羈的天性和對自由的崇拜,使得年輕的普希金無法像那些職業革命家一樣十分注意自己的行動,壓低聲音說話。他是個愛捅婁子的小夥子,任何造反計劃,隻要允許,他都趕去參加,而且到處說笑,不拘小節,也不注意躲避旁人。這些計劃和謹慎、秘密的做法,甚至讓他很討厭,他的性格似乎承受不了秘密組織的束縛。

這時普希金中學時的好友普欣已成為一個秘密組織的成員,後來他成了十二月黨人的骨幹之一。他加入秘密組織後第一個想法是找普希金,讓他用獨特的方式,通過朗誦或寫作詩歌和諷刺詩進行革命宣傳。開始因為普希金沒在彼得堡,沒聯係上。稍後當普欣考慮怎樣把這一想法付諸實施時,他又覺得不能把組織的秘密告訴他,因為任何不慎都會走漏風聲,都會貽誤大事。普希金那情緒化極強、變幻莫測的暴烈性格,還有他經常同一些靠不住的朋友來往,這些都讓人放心不下。於是他決定暫不吸收普希金加入他們的組織。

可是普希金熱切地向往著革命,他多想為即將到來的偉大事業做些貢獻啊。一天,他去拜訪朋友屠格涅夫,走進客廳時,看見一些表情嚴肅的人正在開會,其中有他的好朋友普欣、庫尼金、馬斯洛夫。他們把目光轉向他。臉上露出尷尬和失望的神情。顯然,他的到來,是不合時宜的。那些人都是“幸福同盟”的成員,正在研究創辦一份報刊,他們要將報刊辦成“救世的鴿子和自由海岸的使者”。對普希金的到來,他們隻是微微停頓了一下,然後繼續做筆記、吸煙、品茶或喝酒,臉色嚴肅。普希金碰了一下普欣的胳膊,在他耳邊悄聲說:“你在幹什麼?這回讓我抓住了吧?”

然後,他坐在大沙發上,假裝欣賞家具和天花板,心中卻為被排除在團體之外而傷感、失落。等集會告一段落,普希金拽過普欣問:“你為什麼沒跟我說過認識屠格涅夫?這就是你們秘密團體的全班人馬嗎?別給我故弄玄虛了,求求你,朋友,這實在荒謬!”

普欣看他那樣子,真有些為好朋友難過。他知道普希金的革命熱情多麼高漲,知道他是一個多麼出色的人。但是他也知道普希金的思維方式,知道他的性格。普希金的棱角太鮮明了,他說話輕率,經常草草地在桌角寫幾句出眾的詩句,這些都會使精心籌備的革命行動功虧一簣。普希金永遠是個詩人,他生來就不是能用雙手跟他們共同戰鬥的那一路人,他的長處在筆上,在他的文才上,還是讓他在革命組織之外做個自由射手吧!普欣相信他和同誌們這一決定也是為了普希金好,他們為俄羅斯保存了一個天才的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