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自由的歌者(1 / 3)

你在哪兒,你在哪兒,帝王的雷霆,

自由的高傲的歌手……

來吧,拽掉我的桂冠……

打碎我柔弱的豎琴……

我要為全世界謳歌自由,

我要掃除王位上的醜行。

《自由頌》(1817年)

從皇村中學畢業,意味著17歲的年輕人必須走向社會了。對普希金來說,既然從學生時代就已展開翅膀飛入文壇,畢業離校隻不過是讓他更完全地步入這個光怪陸離的天地而已。皇村中學就讀6年的直接結果是被分配到外交部做十等文官。但在視俗名俗利為糞土的普希金看來,這種虛與委蛇的外交官生涯無聊透了。他隻掛了個空名,很少在官場上往來。他更喜歡去的是沙龍、劇院,更樂於交往的是在各種秘密社團中結識的誌同道合的朋友,更鍾情的事業仍然是繆斯的事業。還沒離校時,在熱熱鬧鬧的聚會之餘,他已經著手實施一個大計劃了——他要把一個古老的民間故事,魯斯蘭和柳德米拉的故事用自己的方式表述出來。但是創作之初,他並不知道這首詩會成為一枝向傳統思維、語言挑戰的長槍。

雖然彼得堡的生活動蕩不安,普希金還是利用休息時間,今天一節,明日一段,積少成多,最後於1820年完成了一部作品。這是詩人用民間童話寫成的第一部長篇敘事詩,全詩共分六章,敘述的是基輔大公的女兒柳德米拉在新婚之夜被魔鬼搶走,其愛人魯斯蘭曆經艱險營救她的故事。“誰要把我的女兒找到,我要把女兒嫁給他,並把半個王國作為酬勞。”大公宣布後,魯斯蘭和他的三位情敵四勇士同時起身。魯斯蘭遇到能知未來的芬蘭老人,堅定了意誌,明確了前進的方向。法爾拉夫怯懦怕死,中途返回。拉特米爾經不起享樂與美女的引誘,沉溺於酒色之中。羅格達依為奪取柳德米拉要殺死魯斯蘭,一場激戰,被摔到河裏。

魯斯蘭戰勝了幾個情敵,又和掠走柳德米拉的魔王展開勇鬥,他揪住魔王的長胡子,越過高山和海洋,最後把魔王裝進了口袋。他帶著中了魔法、昏迷不醒的柳德米拉騎馬返回,途中又遭法爾拉夫的暗算,被殺死了。後經芬蘭老人施法術,又死而複活。

法爾拉夫帶著公主回城冒功請賞,此時基輔城正被土耳其的貝琴涅戈人包圍。是魯斯蘭來到,殺退了敵人,保住了家園。英雄來到公主麵前,拿出芬蘭老人給的金戒指,頓時公主清醒,全家團圓。

在普希金的筆下,妖魔長詩變成了英雄史詩,和魔法師奇遇的主人公變成了祖國的解放者,忠貞的愛情融入了民族解放的頌歌之中。整首詩的情調樂觀,風格明快,三勇士的騎士風度、豪俠氣量受到了無情的嘲笑和諷刺。長詩中顯出生命活力的不是妖魔鬼怪,而是追求理想、意誌頑強、敢於鬥爭的人——男女主人公的形象。普希金之所以這樣寫,是有針對性的。當時受歐洲古典主義理論的影響,俄國文學界彌漫著茹科夫斯基等人渲染的“天國”的消極浪漫主義的神秘夢幻色彩,文學作品顯得空洞、蒼白,缺乏人間的生氣。19歲的普希金睿智地看到了問題的症結,他以大膽的革新精神和新穎的藝術手法,向舊文學進行了勇敢的挑戰,創造性地使用了積極浪漫主義敘事詩的自由靈活的形式和手法。在情節、人物和語言等方麵,詩人勇敢地吸取了民間文學的精華,甚至把民間童話的幻想同曆史事件的真實融為一體。這種嚐試,也許是受童年時奶娘那些傳說故事的啟發,也許得益於年輕時接觸過的那些泥腿漢們和哥薩克勇士的隻言片語,反正普希金的眼光已經跳出了貴族文學的沙龍,走到了人民大眾的中間。

這部魔幻作品一發表,馬上就在公眾和俄國評論界引起了強烈反響。在當時,還沒有一部作品使一些人愛不釋手,叫另一些人十分氣惱,好像一件重要使命落到眾人頭上,大家都得參與,要麼擁護,要麼反對。《魯斯蘭和柳德米拉》就是這樣的作品。當時,保守派作家們一同起來反對這個文壇後生,認為他的詩是一種“粗俗的鬧劇”,“同有教養的人的審美觀格格不入”。

與此同時,它又是那麼受眾多讀者和進步作家的歡迎。法國作家梅裏美讀後寫道:“在《魯斯蘭和柳德米拉》一詩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這種嚐試從俄羅斯人民的信仰中借來了活力……傳統的偏見認為這一嚐試近乎魯莽。普希金在尋求如何跳出因循守舊的框子。他生活在貴族階層,但卻想了解農民的私生活。”一直用期待目光注視普希金天才發展的茹科夫斯基,為了表示祝賀,把自己的照片送給了普希金,並在照片上題字:“敗北的老師贈給勝利的學生。”因為普希金以才氣逼人的長詩不僅挑戰了俄羅斯貴族文學傳統,也挑戰了茹科夫斯基的帶有宗教色彩的浪漫主義。

至於普希金自己,他並不在乎外界的褒獎或貶斥。他從事《魯斯蘭和柳德米拉》的創作,抑或從事別的詩歌創作,全是一種神奇的熱情使然。在這熱情的鼓動下,音節在他筆下擁擠,韻律躍然而出,排成長列,交疊在一起。一幅幅畫麵交織,相互爭鬥。他唯恐丟掉幾滴寶貴的金雨,幹脆把腦海裏出現的一切統統記錄下來。熱情一過,靈感就會到來,詩人的靈感是明智的、嚴肅的。靈感審查著熱情在黑夜給予他的豐厚禮物,挑選、評價、拒絕或接受,然後再排列整齊。於是,一個美好、恬靜和明快的作品從即興之作的混亂中脫穎而出。

要知道,當時的俄羅斯文學正處於陰鬱、昏暗的階段,帶有某種希望,卻又變化不定,但普希金初出茅廬的熱情和靈感掃除了一片陰霾。在他的一生中,在他各種類型的作品中,暴露過人們心頭的謊言,揭露過社會的卑鄙、不公正以及那個時代的貧困和恥辱。他忍受過苦難,傾訴了他的痛苦;他也高興過,於是又表達了自己的快樂。他有時愉快,有時悲傷,有時遲疑不決,有時又熱情洋溢。他從一個荊棘叢跑向另一個,在各種清泉中沐浴,並向四麵八方歌唱。他是那樣健康和剛強,已經真正體會了生活的樂趣,所以在他的作品中總能透出一絲樂觀的陽光。《魯斯蘭和柳德米拉》隻是一個開頭,是普希金全部作品中一個次要部分,但詩篇從頭到尾都生氣勃勃,情緒昂揚。難怪“阿爾紮馬斯社”的弟兄們稱他是一個歡快歌唱的“蟋蟀”,朋友們叫他“火花”。

說起來,以一個中學畢業生身份進入文壇的普希金,所取得的每一點一滴的成就,固然由他無與倫比的天才決定,但也少不了文學沙龍、社團的參與、遊曆,少不了那些忘年的或不忘年的朋友的啟迪。

早在1816年,尚為皇村中學學生的普希金已經開始參加“阿爾紮馬斯社”的活動了,但他正式地加入這個組織還是在聖彼得堡站住腳後。“阿爾紮馬斯社”是一個年輕的,具有巴洛克風格的文學組織。它的發起者是一群同卡拉姆辛交往密切的革新派作家。從一開始社團的唯一宗旨就是反對以希什科夫海軍上將為首的文學保守派。早在1815年,一位“保守派”成員在一出喜劇中嘲笑茹科夫斯基,而茹科夫斯基的崇拜者布魯多夫則用《在“阿爾紮馬斯”酒吧的見聞》一詩予以反擊。這篇文章使作者和茹科夫斯基周圍聚集起俄羅斯新文學的全體捍衛者。支持者們用“阿爾紮馬斯”來命名自己的社團,以紀念這首把他們團結在一起的詩歌。“阿爾紮馬斯社”的成員們熱愛俄羅斯語言,熱愛祖國的文學和曆史,他們也研究和討論同代人的作品。他們總是強烈地、嘲弄般地反對那些墨守成規、死氣沉沉的仿古做法。他們聚會時,氣氛總是既高傲又詼諧。甚至這個社的章程規定,新會員在入會典禮時要發表一篇悼詞,悼詞的對象一般是對立派“俄羅斯語言愛好者懇談會”那邊的人物。“阿爾紮馬斯社”的成員每人都有一個奇怪又必須遵循的綽號。A。I。屠格涅夫被稱為“風琴”,茹科夫斯基被稱為“斯維特拉納”,小普希金的綽號則是“蟋蟀”。

“阿爾紮馬斯社”每次例會的主席都由抽簽決定。主席戴紅帽子,象征著前進中的文學革命。幾乎每一個人的入會都要組織一次既滑稽又荒誕的慶祝活動。他們每次聚會都要吃掉一隻凍鵝,社員們自詡為“可敬的鵝”,或者幹脆叫“鵝”。茹科夫斯基是“阿爾紮馬斯社”的終身秘書,每次例會的報告都由他撰寫。現在看來,那些報告是些誇誇其談的荒謬巨著,是一種超現實派的作品。“阿爾紮馬斯社”半玩笑式的,沒條理的但又令人難忘的演講,以及那種熱烈、友好、隨便的氣氛,都和普希金的天性不謀而合。他欣賞這種溫和自由的同事關係,是這種關係把大家牢牢地團結在了一起。“阿爾紮馬斯社”的成員們也都十分喜歡普希金這隻小“蟋蟀”,他們讀他的詩,跟他開各種玩笑,真誠地稱讚他的才華。1817年6月,普希金終於離開學校了。“阿爾紮馬斯社”的社員們把他的畢業看成了莊嚴的大典,熱烈地歡迎這位少年才子登上文壇。卡拉姆辛、茹科夫斯基以大文學家的目光早已確認普希金很快就會超越他們,他們稱他為“淩駕我輩的未來的巨人”。他們為小詩人舉行了熱鬧的人會儀式。在這儀式上,普希金頭戴小醜帽,手拿嬰兒的搖鈴、月桂枝和節杖,並且發表了一篇詩體演說,讚美這個新型的文學協會。

在那些鬧哄哄的聚會上,“阿爾紮馬斯社”的成員沒有一個忘了他們的正事:與保守派鬥爭。19世紀初,古典主義正處於壽終正寢的階段,內容陳舊,題材狹窄,形式拘泥,已不適應新時代對文學的要求。而“阿爾紮馬斯社”的作家們從主張到行動都在進行文學的革新,嚐試著給俄羅斯文學注入新鮮的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