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陳獨秀(3 / 3)

一九三二年十月十五日晚,患病在家休養的陳獨秀最後一次被捕。被捕後,打電報給國民黨中央當局要求“嚴懲”、“處極刑”、“明正典刑”、“迅予處決”的,有新疆省主席金樹仁、湖南清鄉司令何健,以及國民黨許多省、市、縣、鄉的“黨部”等單位。同時,江西瑞金出版的“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臨時中央政府機關報”《紅色中華》以“取消派領袖亦跑不了,陳獨秀在上海被捕”為標題,幸災樂禍地發表消息。這也許是三十年代初國共兩黨擁有的唯一共識吧。兩個自稱革命的政黨都欲把這顆“中國革命史上光焰萬丈的大彗星”(傅斯年語)除之而後快,真是耐人尋味。《紅色中華》發表多篇社論,稱“陳獨秀叛黨以後,投降到資產階級去作走狗,充‘反共’先鋒”。而《中央日報》亦發表社評,宣稱“反對並圖顛覆國民黨者,即為叛國”。相映成趣。

“悠悠道途上,白發汙紅塵,滄海何遼闊,龍性豈能馴。”陳獨秀是革命家而非政治家。政治家是無人格無人性無人情的,而革命家則是單純而天真、固執而頑強的俠客和文人的結晶體,亦即葛蘭西所說的“哲學的實踐者”。陳氏在法庭上慷慨陳詞:“弱冠以來,反抗清帝,反抗北洋軍閥,反對封建思想,反抗帝國主義,奔走呼號,以謀改造中國,實現自由社會。”他的熱情從未冷卻,難怪比他小得多的胡適也羨慕他的“年輕”。學生傅斯年談論世界大勢,悲觀地說:“十月革命本來是人類命運一大轉機,可是現在法西斯的黑暗勢力將要布滿全世界,而所謂紅色變成了比黑色勢力還要黑,造謠中傷、傾陷、慘殺……我們人類恐怕到了最後的命運!”陳氏卻堅定地說:“即使全世界都隱入了黑暗,隻要我們幾個人不向黑暗附和、屈服、投降,便能夠自信有撥雲霧而見青天的力量。”

《獨秀文存》是本世紀中國最有魅力的文集之一。一九三九年,周恩來等勸陳去延安,當時中國中央想把陳弄到延安養起來,不讓他在外邊胡鬧。但陳拒絕了。他說,大釗死了,延年死了,黨中央裏沒有他可靠的人了,“他們開會,我怎麼辦呢?”結果不歡而散。中國領袖們沒有讀過《獨秀文存》,他們沒有看透陳獨秀:誰也無法把他“養起來”。同樣的道理,今天成千上萬的被“養起來”的文人們,能指望他們寫出什麼樣的文字來呢?

晚年在江津的生活是淒苦的,但卻是自由的。蔣介石的資助被他拒絕,胡適建議他去美國寫自傳也被拒絕,他隻接受北大同事和學生的幫助,晚年陳氏所做的有兩件事:一是重估一切價值,“將我輩以前的見解,徹底推翻”。老人一般都是知錯不改的,陳獨秀卻截然相反。他對早年所信奉的“主義”進行了全盤的反思和清理。這種否定自己的勇氣是最可貴的。

另一項工作是語言文字學研究。陳氏最後一本著作是《古陰陽入互用倒表》。二十世紀後半葉,語言學在人文科學中成為顯學,思想的突破首先在語言學中實現,若幹思想巨匠都是語言學家,如維持根斯坦、海德格爾、福柯、羅蘭。巴特、哈貝馬斯……陳獨秀選擇語言學,並非陶淵明式的、尋找一條自適之路、一處溫馨的桃花源,而是與他登上新世界的屋頂散發傳單的行為一樣——高屋建瓴。天地大氣的分合洶湧,隻有真正的“龍”才能體驗到。整個二十世紀,中國人過的都是“蟲”的生活,有幾個稱得上“龍”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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