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陳獨秀(2 / 3)

小時候的陳獨秀是一個奇怪的孩子,無論挨了如何毒打,總是一聲不哭,把嚴厲可怕的祖父氣得怒目切齒幾乎發狂。祖父不止一次憤怒而傷感地罵道:“這個小東西將來長大成人,必定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凶惡強盜,真是家門不幸!”祖父看人看得很準,這個孩子長大後果然成為二十世紀中國的盜火者普羅米修斯。

一九零三年,二十五歲的陳獨秀留學日本。當時,清國湖北留日學生學監姚煜生活腐敗、思想頑固,拚命壓製進步學生。一怒之下,三名熱血青年闖入姚的房間,將他按在地上,由張繼抱腰,鄒容捧頭,陳獨秀揮剪,哢嚓一聲便剪去了姚的辮子。這一瞬間對陳獨秀而言,極富象征意義——他的一生所走的道路在這一剪中就選定了。他為之終身奮鬥的,便是剪去國民靈魂中的“辮子”。

頭上的辮子易剪,靈魂中的辮子卻不易剪。因而,這條道路是一條悲壯之路。辛亥前後十餘年,陳獨秀一肩行李、一把雨傘,足跡遍及江淮南北,到處物色革命同誌。在諸多活動中,他以辦報刊為核心。一九零四年創辦《安徽俗話報》,編輯、排版、校核、分發、郵寄,他一一親自動手。三餐食粥,臭蟲滿被,亦不以為苦。他先後辦報刊數十種,“我辦十年雜誌,全國思想都全改觀。”這並無任何自誇的成分。新文化運動前夕,陳獨秀堪稱新派獨一無二的思想領袖,那時蔡元培、胡適、魯迅等人的影響力遠遠趕不上他。在《除三害》一文中,陳氏指出中國的三害是“官僚、軍人、政客”,真是一針見血,比韓非之《五蠹》更能切中時弊。而五十年代的所謂“三害”,與之相比隻能算笑柄。陳氏又雲:“社會中堅分子應該挺身出頭,組織有政見的有良心的依賴國民為後援的政黨,來掃蕩無政見無良心的依賴特殊勢力為後援的政黨。”他開始認識到政黨的重要性,然而他本質上是個性情中人,是不能為政黨所容的,即使是他自己締造的政黨。

在北大擔任文科學長的兩年,是陳獨秀一生中最輝煌的時期。而這段時間裏最驚心動魄的一幕,發生在一九一九年六月十一日的新世界屋頂花園。那天晚上,四十一歲的陳獨秀獨立高樓風滿袖,向下層露台上看電影的群眾散發傳單。這是空前絕後的舉動,以後愛惜羽毛的教授們是不敢效仿的。試想一位最高學府的文科學長,應當是衣冠楚楚、文質彬彬、道貌岸然,最好是像賈政式的人物。陳氏的作為,太出格了。但陳氏如是說:“若夫博學而不能致用,漠視實際上生活上之冷血動物,乃中國舊式之書生,非二十世紀新青年也。”他一輩子都以“新青年”自居。 入獄之後,陳獨秀的痛苦很快牽動了國人的心。中國第一次出現這樣的情況:曆代文字獄、迫害、殺戮,都由知識者一人承擔,而與大眾無關。這一次,大眾與知識者息息相關了。李辛白在《每周評論》發表短詩《懷陳獨秀》:“依他們的主張,我們小百姓痛苦。/依你的主張,他們痛苦。/他們不願意痛苦,所以你痛苦。/你痛苦,是替我們痛苦。”這首未被重視的小詩,卻蘊含了相當豐富的信息:現代中國知識分子如何定位自身?詩中人稱的轉換已微妙地說明了知識者的位置:你——他們——我們,痛苦是“你”必須承擔的。

一九二一年七月二十三日,陳獨秀在中國一大上被缺席選舉為中國總書記。遠在廣州的陳氏聽到這個消息後,該是怎樣的心情呢?興奮、驚喜、冷靜、懷疑、憂懼?八年之後,一九二九年十一月十五日,中國中央政治局通過《關於開除陳獨秀黨籍的決議案》,陳氏聽到這個消息,又該是怎樣的心情呢?政治上的遊戲規則,非陳氏這樣“俠骨霜筠健,豪情風雨頻”的狂士所能理解並操作。陳獨秀隻能是陳獨秀,永遠不能形成一個“陳獨秀黨”或“陳獨秀派”。後來,他的托派學生們再次將他開除出托派共產黨,亦在情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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