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攔魂的族人進入堡門,且承走得更快,將族人拉在後頭好遠。
回到家窟,他躡手躡腳地走進去,族娘接過收裹靈魂的葛衣輕輕蓋在唐爺身上。淚眼模糊的唐禾癡癡地盯著唐爺,眼皮一眨也不眨。突然,她聽到一絲微弱的聲音:
“哦——”
唐禾抹去淚水一看,啊,是大睜開了眼睛,忙叫:“大,大,你醒啦?”
“哦,醒了。”唐爺低沉地說著,和剛睡醒沒啥兩樣。
唐禾欣喜地問:“大,你怎麼啦?”
“沒怎麼呀!”唐爺回答:“渾身犯困,好好睡了一覺。”
“睡了一覺?你差點沒把女兒嚇死!虧得大家給你把魂攔回來啦!”唐禾有點嗔怪地撒嬌。
這時候,窟外響起腳步聲,還有族人的呼喊:
天神顯靈喲,
地鬼莫勾喲,
還魂唐爺喲,
魂隨我歸喲——
唐爺一聽,驀然清楚是咋回事。他使勁撐起就要往外走,唐禾雙手按住他說:“別動,大,你千萬別動。”
說完,三腳兩步飛出窟去,衝著族人興奮地喊叫:“我大醒過來啦,大醒來啦!”
唐侯驚喜地問:“唐爺醒啦?”
“醒啦!”唐禾答。
唐侯轉身激動地說:“族親們,唐爺返生啦!”
這一喊,眾人高興得又蹦又跳,又喊又鬧,唐氏堡裏響起少有的歡鬧聲。且承風一樣跑出來,撲通跪倒在地連連給族人磕頭。巫首跑到且承身邊,對眾人喊:
“天神顯靈啦,大家快謝天恩!”
“拜謝天神!”族人高聲喊著,齊刷刷跪在地上,雙手上伸,仰臉向天。
眾人驀然看見天陰了。什麼時候日頭隱去的?沒人留意。什麼時候藍天消失的?沒人留意。大家的心思都在攔魂上,一心一意要把靈魂攔住,要讓唐爺起死回生,早把別的忘了個幹淨。此刻,抬起頭才看見天黑烏黑烏的,雲已壓得很低,看不見族堡外的山峰,就連高處的族窟也看不見了。巫首伸手一摟,往鼻孔邊一送,一團濕氣,裏頭卷著濃濃的潮味。他對唐侯說:
“天要下雨啦,讓大夥兒回窟吧!”
“好吧!”唐侯說。
話剛出唇,天雨就落下來。雨點很大,打在臉上麻麻的。眾人一哄而散,跑在後頭的就淋濕了。轉臉工夫雨點更為密集,打得樹葉“沙沙”作響。起初落在地上,打動的是黃塵,空氣裏彌漫起一股塵腥味。隻一霎,遍地積水,汪汪一片。水帶著泥土朝低窪的溝岔裏流去,衝出一條條混濁的小溪。
溪流太多了,遍地都是。地上爬的是,山坡掛的是,崖上落的是,一條條濁水都在朝澮河裏灌注。澮河水猛然漲高,波濤洶湧,撞在石頭上的碎為浪花,推著石頭不斷滾動。滾動的石頭在河底摩擦出嗡嗡的聲響,翻滾著跌下一個又一個坡道,更是轟隆隆震動。
天雨就這麼鋪天蓋地地下著,流著。
起初,眾人無不欣喜。唐爺還生了,緊跟著又落一場喜雨,那些種下去的粟禾肯定能發芽出土。出來的苗呢,喝飽水長得就會更旺勢。不僅族人這樣看,就連靠著窟壁歇息的唐爺也眯笑著說好。
然而,孰也沒有料到天雨會流得這麼暴烈,暴烈得令唐爺也躺不住了。那河道裏石頭的轟響,波浪的喧鬧,驚擾得他一撐身子焦慮地說:
“不好,天雨要成災啦!”
他要出去查看,唐侯忙按住他說:“你身子還弱,千萬別動,我去就行啦!”
唐爺憂憂地說:“天雨過暴,要成災。快去各窟轉轉,看漏水嘛。”
唐侯領著放齊要走,唐爺說:“且承也去,你路熟,領個頭。”
留下唐禾照顧著大,且承緊隨唐侯走出窟。到了外頭,唐禾追出來,將一件蓑衣披在唐侯身上,說:“大讓送給你,遮遮身吧!”
三人穿過密集的天雨來到東窟。東窟是石窟,裏頭擠著不少人,幹幹燥燥的,沒有進水的地方。倒是他們一進門,地上洇濕一片。他們沒敢多待,返身就往西窟趕。
西窟沒有東窟幸運,情形十分糟糕。這是個土窟,窟頂上伸進不少樹根。落在窟頂的天雨順著樹根往下滲,滲透洞頂的黃土,沒了掛礙,就滴滴答答往下掉。人們便躲開那滴水的地方往別處站。過一會兒,地下的水多了,四麵漫洇,弄得腳下又濕又泥。泥也罷,還能湊合,隻是樹根流下來的水慢慢增多,流成一小股。人們也沒在意,就在窟地上挖道溝,往外排水。地上的水還沒排完,頭上的水更大,還往下掉泥團。眾人都很著急,七手八腳舉起句木用泥團去塞堵流水的頂洞。哪裏塞得住呢,句木狠狠用勁將一團泥堵上去,手一鬆,泥團就掉下來。弄得句木滿身泥水,活似泥猴。一窟的人都笑句木那醜樣子。
句木不笑,見泥團堵不住,跑出去撿回來個石頭。一抖身上的泥水,說聲快,眾人又把他舉上頭頂。句木將石頭塞在剛剛掉下泥團的洞口,用手按一按還怕不牢,再撈起一根木棍使勁狠搗,直到他覺得搗實才歇手。不錯,水堵住了。眾人重又露出笑容,這回是放心地笑哩!
唐侯在笑聲中走進來,窟裏的人有些意外,句木問:
“天雨這麼大,唐侯你怎麼來啦?”
唐侯抖抖蓑衣上的水,遞給放齊,說:“唐爺讓我來看看大家,還好吧!”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告說著剛才堵洞的事。且承聽著,擼一把句木身上的泥,說:
“還是你個家夥能幹!”
唐侯朝窟裏走走,仰臉看堵在頭頂的石頭,瞅見石頭上水珠滴答,他問句木:“這牢靠嗎?”
句木比畫用木棍搗石頭的情形說:“牢……”
“靠”字未出唇,“通”,那石頭跌在地上。若不是唐侯躲得快,就砸在頭上。鬧險呀!眾人禁不住驚怕。石頭一跌落,水嘩嘩啦啦流下來。句木跑出去,端塊更大的石頭跑進來又要堵:
“球,就不信老子堵不住這破洞!”
且承往下一蹲,喊句木:“兄弟,踩著我上。”
放齊一把拉住句木:“停住,堵不住啦,大家快走。”
眾人不解地看著他,都不情願走。是啊,就這麼個存身的窩,要走也得有個去處呀!唐侯見人犯惑,也問:“真堵不住?”
“真的。”放齊肯定地說:“要堵,隻能在上頭堵。天雨這麼大,上去也難堵住,這窟裏不敢再待啦!”
且承有些生煩:“不能待,到哪裏去?”
“是啊,到哪裏去?”眾人都附和且承。
唐侯接口就說:“到我那窟裏去,走,趕緊走!”
“到你那兒去?”
眾人有些遲疑。唐侯是侯,是大王封來管轄大家的族頭。不,是比族頭還大的頭領。往日,孰也不願輕易去他那兒。別說他,就是唐爺那窟裏去的人也不多。這麼多人要都到唐侯窟裏,擠擠攘攘的,他還怎麼歇息?
唐侯見眾人不挪窩,知道有顧慮,趕緊勸說:“我那兒是石窟,安穩些,快走,孰也別多心。”
邊說,邊攙起一位婆婆。放齊遞來蓑衣,他接過就披在婆婆身上。婆婆要解,他雙手按住,說:
“你歲數大了,經不住雨淋。我年輕,硬實。”
唐侯攙著婆婆走出窟,放齊、且承催著眾人動身,大家才戀戀不舍地出來,擦擦滑滑地走著。沒走多遠就聽見撲通一聲悶響,回頭一看無不吃驚,西窟倒塌啦!大堆的泥土陷下去,將窟洞捂蓋了個嚴實。
眾人暗暗慶幸早出來一步,要是再遲一下就被砸死啦,都念叨唐侯是救命恩人。唐侯則催大家快走,別讓天雨淋出病。
26
好久沒見過這麼大的天雨,澆塌西窟不說,還衝倒幾棵大樹。澮河裏洪水咆哮,族人待在窟裏那波浪聲喊鬧得心裏生煩。光是喊鬧也罷,大水溢出河道,河邊的土地全被淹漫進去。不用說,剛剛出土的粟禾也被連根拔掉,不知衝到哪裏去了。
一場天雨淋得族人臉都陰陰的。臉最陰沉的是放齊。放齊陰沉不單是因為天雨禍害,更多的是對唐侯有怨氣。這可好,把自家窟裏塞滿老老少少,每日擠在人窩裏,說個悄悄話的空地都沒有,就這他成日還樂嗬嗬的,真是小仔氣不退。放齊直怨怪放勳還嫩,沒有遠見,決斷事情還差欠點。話悶在心裏沒人能說,他的臉也就陰陰的。
天雨可能是下累了,終於停歇。擠憋過數日的人們都鑽出石窟透風。唐侯和放齊登上堡梁,站在山脊朝下看,大水衝毀了幾條山徑,往日行走的小路塌陷成深深的河溝。唐侯和放齊議說過要急辦的事,就問:
“大哥,你有啥事不順心?”
放齊脫口即答:“還用問嗎?都是你幹的。族人擠在咱那窟哩,晝裏不安然,夜裏睡不穩,能順心嗎?”
“大哥,你將就幾日,天一晴先挖新窟,安頓他們。”唐侯歉疚地說。
放齊無奈地歎口氣說:“這,我不說了,救難嘛!可你為啥賣力地給唐爺攔魂?”
“什麼?”唐侯還真沒這麼想,他瞅住放齊像在發問。
放齊直吐胸臆,倒出滿肚子的氣:“他一死,咱不就掌管了唐族嘛!退一步說,你還要摸清天神的脾氣,那樣咱不就可以放手幹嗎?”
唐侯聽放齊說著,眼睛直瞅著他,不知該如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