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後羿氣哼哼一句不去,弄得散宜頭糊裏糊塗,剛剛還滿臉笑容,轉眼這是咋啦?後羿見他犯疑,抱怨說:“哼,你就知道學箭!”
散宜頭連忙對後羿說:“箭王莫要怪罪,我太冒失了。”
後羿見散宜頭謙和地解釋,趕緊說:“不是我不教你,這箭法啥時不能學呢?你偏要這會兒湊熱鬧……”
“哦,我留下箭王不是要學箭。”散宜頭看一眼後羿,不好意思地說。
“不學箭,你留下我幹啥?”後羿睜大兩隻眼睛,像是要看見這個散宜頭葫蘆裏裝的是啥籽粒,“那你是……”
“我是想和箭王合謀個事情。”
散宜頭告訴後羿,大王有意要唐侯繼位,這是件大好事。唐侯待人厚道,當上大王是天下子民的福氣。他要箭王辛苦一趟,把去王宮借粟的放齊追回來。
“好啊!”後羿打個激靈跳了起來,“我也是這個意思。我就打算在路上找個茬口脫身呢,一聽你要學箭就發躁。嘿嘿,哪知道咱倆想到一塊啦!”
二人往族裏走著,掰開指頭一劃,放齊上路已有幾日。散宜頭認為從太嶽山插小徑直斜東南,還有可能趕得上。進到屋裏,後羿沒再落座,喝口水,背起散宜氏為他預備的幹糧就出門上路。事情緊急,散宜頭不再留他,隻把他送出族域。
後羿甩開大步,趕得分外急迫。接連數日,沒有一個夜晚找人家投宿,都是天黑後就地成眠。說就地成眠並不準確,準確說後羿是不地而眠,睡覺連地皮都不挨。那是因為隨處歇息,沒窟沒洞,遇上猛獸豈不斃了命嗎?後羿使喚上他在樹枝睡覺的絕招,這一招是打獵時練下的。
打獵時常碰見惡獸,躲避不及便會成為那廝的吃食。大凡猛獸都體笨爪拙,不會上樹。因而,獵手必須會上樹保命。後羿不僅會上樹,而且在樹上能待很久。真要是被猛獸瞅上,他便坐在樹杈上歇息,直熬得那廝沒了心勁,蔫蔫地退走,他才下來。不過,多數時候他不會讓猛獸走脫,待那廝轉身要走,他會連射數箭。這一來再惡煞的猛獸都成了他獵獲的吃食。
這趟趕路,後羿在樹上過夜是常事。天快黑時,瞅棵枝杈茂密的樹爬上去,往樹杈裏一騎,背靠一棵粗枝,不一會兒就睡著了。天色泛亮即跳下樹來急步前行,連吃幹糧都不願停步,邊走邊吃。吃過,去溪邊喝幾口水,就是一頓飯。
連日勞頓,終於趕到王垣。後羿估摸放齊到王垣後要先去見他姑母慶都,便直奔側宮而來。到門口一問,剛遲一步,放齊已出門去見大王。後羿氣也不敢喘,轉身就往王宮趕。
後羿緊步追趕時,放齊已經坐在大王麵前。大王見是放齊,猜測他有要緊事,要不歸去沒多少日子,怎麼會又跑來呢?他開口即問:
“老遠跑來,有急事吧?”
大王這麼一問,放齊理應接住話茬說出借粟的事。隻是話到嘴邊不免猶豫,上回來見大王,將唐侯誇得天花亂墜,大王問他族裏有啥難處?他口口聲聲回答沒有,還大包大攬地誇口,唐族不給大王增添麻煩,這麼快跑來借粟,該怎麼張嘴呢?他把溜到嘴邊的話咽了下去,說出來的竟是:
“唐侯得知父王身體不如先前,又差我來探望。”
“哈哈哈,到底是我的兒子,理會疼愛我,哈哈!”大王放聲大笑,笑的好不得意。笑過一陣,他喚天官重進來吩咐:
“放勳孝敬,賞他點東西。”
沒等天官重答話,放齊趕緊插嘴說:“大王不用獎賞。上次回去我和唐侯細細一劃算,族裏的吃食接不上……”
他的話沒說完,大王就打斷問:“是要借粟吧?”
放齊一瞥大王,那火辣辣的目光正盯著他,他輕聲說:“是的。”
“哈哈,我沒猜錯,你肯定有事。”大王還是大笑,那笑聲少了得意,雜進一些嗔怪。側頭對天官重說:“你看,上次他誇說唐族的那些事我就有點懷疑,果真這樣吧!”
放齊低下頭,不敢正眼看大王,心裏疚疚的。好在天官重接上話:
“大王,唐侯初去唐族,還沒站穩腳,哪能事事都如願呢!咱王庠裏還有濟糧,就借給他們吧!”
“唐侯說,收下新粟就還回王庠。”放齊趁勢忙說。
大王答應著,告誡放齊:“天官說得有理,我知道唐族底子虧,放勳才去肯定會有難處。有難處就實話直說,不要全說漂亮話。漂亮話能裝一時的麵子,不能當粟米填肚子,也不能當東西使喚,怎麼撐不下去了吧?哈哈,回去你對唐侯說,今後不要和父王我耍心眼。”
這話不對頭,顯然大王以為上次是唐侯糊弄他,對他不放心。哎呀,自個惹下的麻煩,怎能把過錯賴到唐侯頭上。放齊太悔了,連忙辯解:
“大王,你別怨唐侯,都是我的不對。上次唐侯就是讓我來借粟的,可我沒有敢開口,是我的過錯。”
“哈哈,你也伶牙俐齒的,挺會替主子遮醜。”笑聲中仍然夾雜著嗔怪,大王不信放齊的這話。
放齊愧疚得要命,隻要能挽回唐侯的聲譽,這會兒讓他挨頓打,他都情願。大王的話音一落,他便說:
“大王,我說的都是實話呀!”
“我不知道你哪是實的,哪是虛的,哈哈!別說了,跟著天官去取粟穀吧!”
放齊不走,跪在地上羞愧地說:“大王若再怪罪唐侯,我就不起來!”
“哈哈,你倒是一片真心待主子哩!好,起來吧,我咋能記掛你們的過誤呢!”
天官重把放齊拽起,推著他走出王宮。一出門,就見一個滿麵塵灰的土人坐在門石上,呆瞅著宮裏。放齊沮喪未消,連正眼都沒看他。孰料,那人蹦上前來一把揪住他:
“見過大王了?”
放齊一驚,仔細瞅瞅,才辨清這滿麵塵灰的土人竟是後羿。他怎麼來了呢?還沒問出口,就聽後羿又問:
“你借粟啦?”
放齊答借到了。後羿一甩手,跌坐在地上:“哎呀,我來晚了!”
放齊往起拽他,哪裏拽得動呢!後羿已昏迷過去,天官重上前幫手,好不容易扶起來,放齊將他背回住處。
62
放齊帶人把粟穀背走,天官重即返回王宮。明日就是天浴節,他要問大王去還是不去。
大王獨自坐在高榻,低著頭,連他進來也沒發覺,看那架式是在想什麼事情。天官重沒有驚動大王,悄悄站在一旁,等他回過神來。他恰好站在大王的右邊,清楚地看見他的鬢發幾乎全白了,白發已不旺密,連脖頸也遮不住。脖頸皮膚鬆弛,顯出一條條細密的皺紋,他的確見老了。老的不光是外表,體力也大不如先前。天官重站著正看,大王響起鼾聲,頭不斷朝前搖晃,隨時可能倒栽下去。他趕緊移到座前,以防他摔倒。
天官重的腳步極輕,可一動,大王還是醒了,揉揉眼睛說:
“暖乏了,乏了,每載這會兒都乏啊!”
大王招呼天官重坐下敞開了心思,他還在思謀孰來繼位。他說他是菽顆心,來回滾。一會兒覺得就定摯,一會兒覺得還是放勳可靠。他喜歡放勳,是看上他實誠穩當,不會幹出圈的事情。摯要比放勳能幹得多,這固然不錯,可要是聽不進大家的話,由著性子幹,那就會弄亂天下。這些日子他來回考慮還是放勳讓他放心,不過,放齊這回來動搖了他的看法。這可不是好兆頭,前些日還說族裏事事都順,轉臉就窮得吃食不濟,不說實話是最可怕的。
天官重提醒大王:“放齊不是說前次唐侯就是讓他來借粟嘛!”
“說是這麼說,我怕他們瞞哄我。若真是這樣,哪裏還敢將天下交給他呀!”一向樂觀開朗的大王竟然憂慮重重。
天官重仔細比較過大王的幾個兒子,要說治理天下,他也認為放勳合適。自從大王占卜選賢後,民間說法很多。傳得最多的是,娘懷胎十四個大日才生下放勳,這與赤龍懷胎的日子一樣樣的。他是神龍相貌,該當天下的頭領。他將這意思照實說出,大王聽完展開眉結,哈哈大笑著問:
“真有這說法?”
天官重回答王垣不少人都這樣說,還告給大王放勳人氣好,擁戴他的人很多。孰料,大王的看法與天官重正好相反,他搖搖頭:“哈哈,這說法早沒有,遲沒有,偏偏我一占卜就出來啦,我看不是眾人的說詞,是有人故意傳言。”
“你是說唐侯讓人有意放話?”天官重把話挑明。
“哈哈,你說呢?”大王沒有回答,意思卻很明白。
從內心說,天官重不相信唐侯會幹這事,他還想替唐侯說點什麼,大王哈哈一笑已搶先定點:
“我看,咱再別為這事費心了,就這麼定吧,由摯繼位。”
“大王,不再考慮啦?”天官重想讓大王別急著定點,那麼唐侯就還有希望。
“不啦,不啦!再考慮祖上給的這頭發就全白了,哈哈哈!”在一陣朗笑中,大王決定了天下的主宰者,可不知天下的主宰者能讓世人朗笑嗎?
天官重見大王主意已定,不再多說什麼。在大王身邊待久了,摸透他的脾氣,一件事定點前,他少不了和別人念叨幾回。可一旦念叨過,定下點,孰說都改變不了他的主意。這件事有了著落,他即問天浴節該如何打理?大王的意思是和往常一樣辦。往常天浴節大王沒有不去的,而且興致極濃。在濮水裏沐浴過,還要隨花哥、花妹趕情合歡。大王說和往常一樣辦,等於說他要去,合歡也是不能少的。不過,天官重擔心大王的身體,稍一停,發問:
“大王也去嗎?”
“去,怎麼不去?哈哈,你是見我老啦?”大王笑著反問。
天官重連忙笑笑,說:“不老……我是怕……”
大王揚起巴掌拍在胸脯上說:“不用怕,這把骨頭還硬著哩,哈哈哈!”
那巴掌拍得很利落,像往常那麼果斷有力。隻是,頭頂上的白發讓這利落顯得有些勉強。天官重見大王不再改口,就退出宮來安頓天浴的事情。
天官重一安頓,大王要去天浴的消息便傳開去。吃過晚餐,常儀過來給大王問安,見麵嬉笑著就說:“大王明日要去天浴?”
“哈哈,你看我這老骨頭還行嗎?”大王逗趣說。
常儀一擺頭,反而說:“孰說大王老了,不老。”
常儀這話明明是糊弄大王,大王也明白是糊弄他,就是聽著順耳,他挑逗她說:“不老,那你今夜陪我。”
常儀粲然一笑:“我還真想呢!隻是,你明日天浴要與花妹合歡,我就不掃你的興啦!”
常儀說的與花妹合歡是天浴節的習俗。這日,男男女女都可以赤身裸體跳進濮水河裏洗浴,別看洗浴時男是男,女是女,各占一個河灣。但是,洗到日頭當頂,河邊的桑樹林就成了男女合歡的地方。那一刻,男是百人男,女是百人女,孰都可以向對方求歡,隻要人家樂意就可以手拉著手走進桑樹林裏。老輩人都說,桑樹下的男人是花哥,女人是花妹。
大王哈哈大笑,說:“好你個精鬼。”
常儀和大王逗一陣樂出去,不一會兒,慶都走進來。她沒有開口,在大王頭上瞅了又瞅,瞅得大王張嘴發問:
“哈哈,那上頭有花啊,還是有葉,你瞅個不夠?”
慶都答:“沒有花,沒有葉,我是看大王白發多了,也落掉不少。”
大王歎口氣說:“日子不饒人,孰也躲不過。”
“躲不過,能躲多少是多少,行事不要再勉強。”慶都說著,臉上憂憂的,腔調也有點沉重。大王看她這樣犯愁,就問:
“今兒你咋啦?”
“夫王不去天浴行嗎?”慶都吐出她的憂慮。
“哈哈哈!你放心,我這把骨頭還硬實得很。”大王自信地說。
慶都看大王沒在意她的話,又提醒:“畢竟不是先前了,還是保重點好。”
大王往慶都犯愁的臉上瞅了又瞅,然後說:“你是怕我與花妹合歡吧!哈哈……”
大王大笑,笑得慶都難為情地低下頭,說:“我哪是那個意思。”
慶都不再多言,問過安,退回側宮。
慶都出去,她的話也像是一陣風飄忽過去,根本就沒進到大王心裏。後來這話卻在大王耳邊一次次回響,想起她的話就有說不出的後悔。老實說,那日慶都不告退不行啦,大王有些不快,大笑一陣不再說話,慶都坐下去未免沉悶得難受。大王不快,是覺得慶都嗔怪他和花妹合歡。那一刻他想到了薑塬、簡狄,光陰好快,一轉臉她倆都過世了,大王心裏禁不住有點難受。好在隻一閃她倆便消失了,常儀又晃動在眼前,哈哈,她不光乖巧,還挺寬懷。他想天浴後要好好疼愛疼愛常儀。可是,天浴後他沒能疼愛乖巧的常儀,卻不斷想到實誠的慶都,後悔沒聽她的勸說。
後悔是後來的事情,天浴節卻是從歡樂開頭的。
這一日,天藍得不能再藍,雲白得不能再白。大王隨著歡悅的人們走得無比歡悅。人來得真多,河灘裏擠得密密麻麻。濮河水曲扭拐彎,在王垣這兒左邊甩下一個灣,右邊也甩下一個灣。右邊的灣在上遊,按照規矩花妹全聚在那兒,左邊的灣裏全是花哥。急於天浴的花哥、花妹早已脫光衣裳,讓日頭曬著寒日捂得發癢的肌膚,邊曬邊說笑。
日頭快近當頂,天官重走近大王低語一句。大王即甩掉衣裳,哈哈大笑,然後衝著河灘裏的花哥、花妹高聲喊道:
開浴啦——
喊聲未落,大王張開雙臂,往前一躍,跳入水中。濮河的浪花飛濺而起,將大王擁圍在當中。隨著大王的躍入,濮河裏浪花飛濺,人聲喧鬧,剛剛還平靜流淌的河水頓時騰若沸水。若是天神有眼,看到這場景定會發饞,恨不能變為凡人,降落人間,享受這盛大的歡浴。難怪大王不顧歲高體弱非來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