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1 / 3)

洪劍春直奔自己的後廂房,先將大塊頭的衣褲放進了腳盆,打算晚上自己動手洗洗看。然後,他開始翻箱倒櫃,尋找一張紙片。他記得有過這張紙,是陸寶寶離他而去第二年托阿花轉送過來的。當時他隻是冷笑一聲,隨手就往地上扔,還是阿花把它收進了哪個抽鬥,說這是洪師母屋裏的地址和電話號碼,有事還可以尋伊的。到了今天,這個記憶點卻像一盞鮮紅的警燈,在他的頭腦中閃現了出來。是的,是有這麼一張條子,上麵用絹秀的小楷毛筆寫著幾個字,那是陸寶寶的地址,還有電話號碼!

那張條子如今在哪裏呢?洪劍春翻遍了抽鬥,陳年八股的破爛貨全翻出來了,也沒找到。他呆呆地想了一會兒。這一二十年來,洪劍春的生活起居全仗阿花照顧,自己的東西放在哪兒自己都糊塗,隻知道床腳頭永遠有幹淨的衣褲,米桶裏永遠有米,煤球爐口永遠有火,熱水瓶裏永遠有開水。體委一個月發給他七十來元固定工資,他吃得飽,穿得暖,煙盒裏還大前門不斷。這一切,全是阿花給料理的。現在阿花被捕,他連那張的的確確見過的紙條都找不到了!

想起阿花,洪劍春猛然又大開竅。阿花料理洪劍春之家政,手裏捏著這間廂房裏的兩把鑰匙。一把是開門的,另一把是開一隻夜壺箱上的小抽鬥的。這隻小抽鬥是洪劍春唯一一隻上鎖的抽鬥,鑰匙是阿花去配的。洪劍春每個月的工資,還有從糧管所領來的糧票、油票、豆製品票之類,統統在裏麵。小抽鬥的鑰匙有兩隻,一隻吊在阿花褲腰帶上,一隻塞在洪劍春一隻破襪子裏。而這隻破襪子就在該夜壺箱下麵的小櫥內。把鑰匙塞在破襪子裏也是阿花的主意。

洪劍春連忙掏出破襪子,從破襪子裏掏出小鑰匙,用小鑰匙開了那把其實一扭就會斷的小鎖,抽出了小抽鬥。他把抽鬥裏的東西兜底翻到床上,稀裏嘩啦的,戶口簿、購糧證、煤球供應卡,撒了一床。果然,那張小紙片兒赫然躺在中間。已經發了黃了。

湖南路(武康路口)三〇〇號

電話:五四八六一

一見恁秀麗工整的毛筆小楷,洪劍春一陣頭昏,頹然跌坐到了椅子上。

洪劍春的一生真是晦氣。晦氣的根源是他癡迷一生的象棋。

他在揚州高中畢業後,以優秀成績考得了公費留學日本的名額,學的是醫科。豈料在日本學了不到半年,因為參加了一個省部級的棋賽,榮獲冠軍,得罪了那個日本籍的亞軍。亞軍是個貴族子弟,敗於支那人手中,豈能咽下這口氣,立即暗中雇人深更半夜痛打了他一頓,繼而又誣賴他有間諜嫌疑,買通警方把他抓進了監獄。查無實據,從牢裏出來卻因此而被校方開除了學籍,遣送回國。洪劍春回國後無以為生,又無顏見江東父老,流落在上海,當了幾年的小學教師。公元一九三七年,日軍攻打上海,閘北一帶毀於炮火。洪劍春教書的學校連同他寄宿住房房東全家統統被大火吞噬,他自己空身一人,隻夾了那隻祖傳的楠木棋盤逃出廢墟,身無分文,幾近乞丐,每日隻靠幫店家打打短工維持生計。一日躑躅街頭,忽見有個人在擺象棋地攤。他盡管饑腸轆轆,見了棋盤還是忍不住要湊過去。蹲著看了幾局,發現擺地攤的棋手出手不凡,連下連贏,忍不住手癢起來。挖了挖口袋,發現自己身邊隻有兩枚角子,本來是打算用來吃兩隻大餅,再去洗個澡的,一狠心都押到了地攤上。象棋地攤其實是一種帶有技藝性的賭博,願一試身手者押下自己願下的賭注,然後與攤主來一局,誰贏誰得錢。擺這種攤頭的人當然要有相當的棋藝,否則何苦來陪人下棋還要白賠了錢?洪劍春下的賭注少得可憐,幾個圍觀者不禁嗤笑起來。但那攤主倒也不俗,抬頭上下打量了這位牛高馬大一臉斯文卻又渾身透出窮酸相的對手一番,當即點頭應允開上一局,並且也拿出相對等的二隻角子,放進專擱賭注的小方紙盒。按老規矩,應該是攤主謙讓,慢出一步,但洪劍春卻兩手一拱,請攤主先出子。攤主一看這個架勢,心內明白對手自信心是夠強的了,立即也抖擻起精神來,一麵說“卻之不恭,卻之不恭”,一麵捏起黑子,架起當頭炮來。洪劍春不慌不忙,斜走馬步,築起屏風馬,保住了中卒。兩個於是你一車我一炮地對弈開來,隻不過一二分鍾工夫,洪劍春不發一言就將死了黑帥,把個攤主弄得麵紅耳赤。那攤主也不是個肯輕易認輸的棋手,一麵不停地口稱“佩服佩服”,一麵飛快地再擺好棋子,邀洪劍春再來一局。旁邊一群圍觀者更是推波助瀾,拚命地鼓動他再來。洪劍春本來就棋癮發作,又感覺到這位攤主棋路詭譎,攻勢甚厲,有心再試試自己荒疏多年的棋藝,於是重開戰局。這次洪劍春沒有謙讓,先出一步,而且也不像剛才那樣急於過五關斬六將,而是有意地把棋路引到自己記憶中的一盤古殘局上去,每走一步都要斟酌一番。那攤主顯然也知道這盤古殘局,煞費苦心地處處設防,力圖把戰局拉開。當雙方棋子終於走到那古殘局的最後一步時,攤主開了口了:

“這位先生精通棋藝,我服了!這是一盤幾百年解不開的殘局,隻好持平,請先生免戰,我也要收攤了。”

“不。”洪劍春卻眼睛盯著棋盤,“不妨再試試走下去!”

“先生你這是何必呢?”攤主說:“幾百年下來了,成千上萬個高手也走到此地為止,你我就能柳暗花明又一村了?喏,難為先生又戰一局,我再貼上四隻角子!”

洪劍春還是堅持要下下去:“試試,試試,說不定真能再走,我已經想出點門道來了!”

“也真是!”攤主一把擼了棋子,合起棋盤,把那個盛了角子的小紙盒往洪劍春麵前一搡,“拿去拿去,去吃頓熱湯熱水的陽春麵吧!下棋要兩廂情願,怎麼可以硬上的?我看你也跟我一樣窮得可憐,棋子倒下得不錯,這個地盤我算讓給你了,你索性明天就在這裏擺個攤頭吧!”

這倒是提醒了洪劍春。他的全部家當就是身上的長衫襯褲加上一隻楠木棋盤,他的全部才能、愛好和興趣也都在那三十二隻棋子上。他背不動太重的東西,不能去碼頭扛大包;他幹不了低三下四的事,因此不能到四馬路會樂裏去當拉皮條的。他能寫會算,但口齒木呐,做教師一到寒暑假就要被解聘,如今偶爾發現自己的棋藝可以養活自己,賽過尋到了一隻金元寶。從第二天開始,洪劍春就在這隻角落擺開了自己的楠木棋盤,那個攤頭給他的小紙盒子正好用來裝鈔票。一天擺下來,贏得的錢非但可以飽三頓肚子,晚上還可以去住小客棧裏的統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