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他不認識你,卻是你的知己(1 / 2)

他不認識你,卻是你的知己

封麵故事

作者:陳賽

張國榮的死訊是丁丁告訴我的。那天我正打算吃午飯,樓道裏遇到垂頭喪氣地抱著兩瓶巨大可樂上來的她。問她怎麼了。她說,張國榮死了,她很傷心,打算醉死在可樂裏。此後,我每次回想起張國榮,也總是連帶浮現起丁丁和她的那兩大瓶可樂,傷感中總是添上一點溫暖的滑稽感。

這位嗜可樂與火鍋如命的四川姑娘,後來隨男朋友去了美國定居,生了孩子,做了快樂的家庭主婦。不久前我寫信問她,是否還懷念張國榮,她回信說:“我你是知道的,最最不忠,剛喜歡了一個偶像,就馬不停蹄地喜歡上另一個,你讓我回憶當年的刻骨銘心,哪裏回想得起?”

的確,我們的血液溫度都不夠高,也許不配稱哥哥的“粉絲”。他去世後,我參加過一次他的紀念歌迷會,在學校的一個階梯教室裏,投影儀裏連續不停地播放他的MTV,幾乎每唱一曲,台下都從最初的一聲細細哽咽,漸漸發展成集體性的號啕大哭。我沒聽幾首就落荒而逃。

對張國榮,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呢?

伍迪·艾倫有一部老電影叫《曼哈頓》,他演的主人公在結尾處拿著一個錄音機,自問人生到底為什麼值得過下去。“因為有些事值得我們去追求。像什麼呢?對我來說,其中之一就是馬克思、威利·梅斯、霍斯特《行星》組曲的第二樂章,還有路易·阿姆斯特朗、笨頭藍調唱片、瑞典電影、福樓拜的《情感教育》、馬龍·白蘭度、法蘭克·辛納屈、塞尚畫的蘋果和梨、三和餐廳的螃蟹,還有崔西的臉……”

如果讓我列這樣一張單子,張國榮的歌與電影必然是其中一項。

我們這一代人,最早接觸到張國榮,差不多都是十三四歲,正是最容易被打動的年紀。當時譚張爭霸的時代已經結束,當他的歌聲出現在我們那個閉塞的南方小鎮時,是與金庸、瓊瑤、鄧麗君、四大天王、小虎隊、《上海灘》一起來的。

南方陰鬱沉悶的空氣裏,各種少年情懷,青春愁緒,都是小芽剛露尖尖角的萌態。無聊的政治課本下麵總是藏著一本武俠小說,有叛逆傾向的男生梳著流裏流氣的二分頭,斜側著半邊臉,在教室裏狀若無人地吼著《側麵》,情竇初開的少女在上了鎖的日記本裏一筆一畫地摘抄纏綿悱惻的歌詞。街角的錄像廳裏沒完沒了地播著香港的黑幫警匪片,結局總是多情的浪子被砍死街頭,可憐的新娘拖著婚紗在夜裏狂奔。

在我們突然膨脹的精神生活中,張國榮是一個特別的存在,那麼叛逆不羈,卻又有一種那個時代裏極為罕見的優雅。《霸王別姬》之後,他變得越發精致有風華,那種自戀且曖昧、脆弱又憂傷的氣質,讓人忍不住心生憐惜之感。董橋有篇文章,說他在當代男星裏有罕見的古典西關大少的派頭,所謂“頹廢的清氣”,我頗為認同。

在我上初中那會兒,張國榮的電影還不多,《英雄本色》裏的宋子傑並非多麼討人喜歡的角色,遠沒有小馬哥的英雄氣概來得動人。但他的歌,卻在各個層麵挑逗和撫慰那些青春期不安分的靈魂。

生平收到的第一封神秘情書,在一顆心與一支箭的旁邊,還附著一首長長的歌詞:“都隻因你太好,找不到應走退路,我要進已無去路,進退,我不知點算好……”是張國榮那首讓人耳紅心跳的《愛慕》。不幸的是,第二天迅速收到神秘人的一封道歉信,澄清是情書寄錯了人。

“我勸你早點歸去,你說你不想歸去,隻叫我抱著你,悠悠海風輕輕吹,冷卻了野火堆……”一位40多歲的中年男人告訴我,他十四五歲第一次聽到這首歌,想唱給一個女孩聽卻不敢,到40歲時,一天晚上對著兩三個好友,一邊喝酒,一邊唱歌,竟唱到流淚。“你能夠感到,心裏糾結多年的塊壘,一點點得到了釋放。”

張國榮去世後,經常給他寫詞的作者林夕曾寫過一篇悼文。“我忽然很內疚,寫下了那麼多勾引聽眾眼淚的歌詞,究竟對這個世界有什麼意義?羅蘭·巴特在《戀人絮語》的名句:‘眼淚的存在,是為了證明悲傷不是一場幻覺。’但讓我證明了失戀的真實,對聽眾又有沒有幫助?如果發泄真有療效,我更希望將來可以將功補過,在每首傷感的情歌升華出快樂的力量。這是4月1日後我最大的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