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尋找他的香港地圖與往日時光(1 / 3)

尋找他的香港地圖與往日時光

封麵故事

作者:丘濂 於楚眾

成長的足跡

灣仔唐樓

灣仔道是在香港走起來會讓人一頭霧水的街道。它的起點是在皇後大道東的舊灣仔街市旁。那是一座1937年由英國建築師設計建造的典型包豪斯風格的建築物。若幹年前,我第一次來香港時,這棟三級曆史建築物正麵臨被拆的命運。而現在則可以看到新的一棟住宅大樓建在了街市頂部,整個外觀都雜糅了灣仔街市的配色和線條,街市以這種方式被巧妙地保存下來。由此開始沿街行走,會發現自皇後大道東至莊士敦道口的一段為南北向;由莊士敦道口到寶靈頓道的一段,則是東西向的。由灣仔道街頭至結尾要轉一個幾乎90度的彎角。

根據一本1970年香港電話簿的記錄,張國榮童年時期的住址是在灣仔道81號的一幢“唐樓”。如今81號已不再獨立存在,它的位置是一幢橫跨81至83號的商業大廈,離那個90度的彎角很近。所謂“唐樓”,是中國華南地區,特別是港澳一帶,從20世紀初到60年代間最常見的住宅建築。它混合了中西式的建築風格,一般有3至4層,各層隻有樓梯相連。結構則分為前座和後座,通常地麵一層隻有後座,多做商鋪用途;2至4層則有前座,而以梁柱架空而建的部分則稱為“騎樓”。從張國榮日後所做的多個訪問中可以得知,他從出生開始便一直住在這樣的“唐樓”中,後來他去英國留學,假期回港期間依然住在此處。直到他正式投身演藝圈,才脫離“唐樓”生活。後來張國榮在中環西摩台一棟類似的“唐樓”裏拍攝《阿飛正傳》時,曾充滿眷戀地說:“在這裏拍攝就好像回到自己的家一樣,所以演起來倍加投入。”

張國榮自小就沒有與父母同住。他的父母在中環皇後大道中121號有兩層樓,一層用來自己住,一層用來做工廠,這樣可以監督工人做工。母親一共生育了兄弟姐妹10個孩子,其中3個不幸夭折,餘下7人以及張國榮的姥姥和兩位工人都住在這處“唐樓”裏。張國榮與兩位哥哥住一個房間,睡的是那種三層鐵架床。日後他還會回想起發生在這裏的一件驚心動魄的事件:“我本來是睡在三層床的最低一層,但貪玩起來會爬到上層去。一天,七哥和我提議玩‘風浪’,叫我爬到第三層。他睡在第二層,一邊嚷著‘好大浪呀’,一邊用雙腳撐起第三格的床板製造大浪。一下閃失,我便被‘大浪’打到地上去。不過,厲害的我竟然毫發無損!”

張國榮的童年舊居今天雖已不複存在,但在灣仔片區,仍然不難找到那種相仿的“唐樓”建築。在采訪當地的城市研究者潘國靈時,他特別向我提到了灣仔的特殊性:“香港不少地方都有填海的曆史。香港自開埠以來由西邊發展,最早的大型填海工程便是從西環屈地街至中環海運船塢一帶。直至上世紀20年代,上環、中環土地發展空間開始飽和,政府便將填海範圍擴展至灣仔。灣仔雖然不是第一個填海的地方,卻很奇特地呈現出由南至北層層推移的海岸線層次。所以,離海岸線越遠的灣仔區南部建築就越陳舊和矮小,愈往北的告士打道一帶則是高樓大廈林立。”

因此,仍然保留下來的“唐樓”就更加多見於灣仔南部。這也和香港政府的政策有關。在舊灣仔街市的對麵,就是著名的灣仔“藍屋”。在上世紀90年代,當政府準備為這處老舊“唐樓”的外牆上漆時,因為物料庫隻剩下水務署常用的藍色油漆,整棟建築就被刷成了藍色。當時居民還抱怨這種顏色的醜陋,現在卻幫助提升了這棟樓的知名度。它成為曆史建築活化保留的典範:底層由慈善機構開辟成“灣仔民間生活館”,後為“香港故事館”,其中的展覽便可領略“唐樓”日常生活的點滴。藍屋內也增加了獨立洗手間、升降機,改善了消防設施,方便原來的居民繼續生活。

修頓球場

1999年,《君子》(Esquire)雜誌成立11周年紀念時,邀請張國榮來拍攝一組照片並做訪談,恰巧是在修頓球場對麵的一家影樓完成。撰寫文章的記者這樣寫道:“哥哥到了影樓後,對著露台可望到的修頓球場說:‘這一區,這個球場留給我很多Memories(回憶)。’”

修頓球場旁邊的莊士敦道與灣仔道相交,這裏離張國榮居住的唐樓走路隻有10分鍾左右的距離。它是擠迫的灣仔區一處難得的公共空間。修頓球場早年間不過是一個沙地球場,但它的功能卻不止於運動方麵,而是灣仔市民生活娛樂的集中地。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清早,常有一些體力勞動者在球場聚集。他們多為潮州人,總是帶著兩頭係麻繩的竹竿在此等候隨時到來的召集人叫他們去碼頭做運送工作。等候的時候,有些人會抽水煙打發時間。他們蹲在地上互相遞送著長長的水煙竹筒,輪流抽食,這大概是兒時的張國榮眼中一幅十分有趣的街頭景象。而到了傍晚時分,修頓球場又搖身一變為灣仔社區的夜市。當時的市民經常全家出動來這裏消遣,看魔術、雜技、吃炒蜆等等。鑼鼓一響,孩子們都會聚攏在外省賣藝人麵前,癡迷於他們表演的武術和動物雜技。

到了80年代,地鐵港島線興建,占用了修頓球場及隔鄰的貝夫人健康院等政府建築物作為工地,以建造地鐵灣仔站。港島線通車後,政府重新修建修頓球場,使它成為符合現代標準的運動場地。

鍾聲泳棚

由灣仔的電車站搭上一輛西行的開往堅尼地城的“叮叮車”,便可以到達張國榮兒時的消夏場所——“鍾聲泳棚”的舊址。當年學校放暑假,張國榮無事可做,修頓球場又熱得無法打球,他的傭人——六姐就會帶他乘坐“叮叮”循著這樣的路線去遊泳。自1904年電車開始服務香港之時,它發出的“叮叮”的警示聲就為城市背景音中增加了一條特殊的音軌。至今未有改變的還有它不溫不火的行車速度,它搖搖晃晃又停停走走,給出了足夠時間去欣賞路過的風景。唯一變化的是票價:那時成人搭乘電車還是2毛錢的價格,現在是2.3元港幣,卻依然是香港島最便宜的公共交通工具,受到不用趕上班的老人家和觀光客的青睞。

鍾聲泳棚屬於“鍾聲慈善社”。所謂泳棚,就是用竹枝和木條在海邊圈起一定的範圍,臨海搭有木台給泳客使用的遊泳場所。泳棚設有更衣室、衝涼室、儲物室和租賃室。現在已經很難想象連泳衣泳褲都要去租賃,但是當時,這對於很多人來說卻是價格不菲之物。家境優越的張國榮當然有自己的泳褲,他後來還描述過:“是在美美童裝公司買的,白色的底,上麵有許多紅紅藍藍的小魚。”在70年代後,香港政府發展西區,需要收回泳場,因此另外劃撥了沙灣公地給“鍾聲慈善社”,遷建泳場。但是沙灣的風浪大,交通不便,慈善社就放棄了繼續辦泳場的計劃。

1985年,張國榮在為香港商業電台錄製的口述自傳中談到上世紀60年代的香港沒有那麼多的公眾遊泳池,就隻有一個維多利亞遊泳池。他去鍾聲泳棚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父親張活海是那裏泳會的團長。但談起這段,他卻感到憂傷:“暑假來臨,爸爸是不會好心載我去兜風的……最搞笑的一次,從泳棚的石階走下去看見爸爸和他的朋友。然後爸爸就像看到一個好朋友而不是自己的兒子一樣,拍拍我的頭,掏出一大堆硬幣給我。那堆硬幣有很多,要知道‘維他奶’那時候才2毛錢一瓶。我不懂得應該怎樣處置這些錢,就全部交給了六姐。”

父親張活海的洋服店鋪

憑著曾經來尋訪過的記憶,“榮迷”Scarlett帶我找到了張活海那間洋服店鋪的所在地。它緊鄰中環威靈頓街和德己立街的交口。“上次來還是一家賣三明治的商店,現在就變成這個G2000服裝的專賣店!”Scarlett感歎。在香港,中環店鋪的租金和每年的漲幅僅次於銅鑼灣,前者是寫字樓裏高級白領喜愛的消費之所,後者則是香港本地年輕人和大陸自由行客人的掃貨陣地,“所以,常常都是店主承受不了租金就搬走了”。

香港街頭,伸出街上的大大小小的招牌是一道獨特的風景。從老照片看,有“張活海”三個字的巨型招牌,在德己立街一片招牌的汪洋中最為突出。張活海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非常著名的洋服裁縫,有Taylor King之稱。他的洋服店,賣的都是好萊塢的新時尚,特別受時髦玩家及影劇曲藝界的人士歡迎。

2003年香港《文彙報》副刊上有一篇文章提及張活海,作者說他在60年代的娛樂戲院閣樓的藍天夜總會飲下午茶,得到夜總會一位先生介紹,曾與張活海有一敘之緣。他好奇地問,張活海如何吸引那些大明星光臨?張活海則告訴了他其中的奧秘:最初光臨洋服店的是加裏·格蘭特。當時他定製了兩件名貴上衣,其中一件是頂級的開司米,連工料2400港元,說明48小時要完工並送到格蘭特下榻的淺水灣酒店。兩天後,張活海親自帶著兩件完工的上衣到酒店,等格蘭特試穿完後問他是否滿意。格蘭特雖然表示滿意,張活海仍要重複去問他,是否對料子和手工都滿意。聽到格蘭特給出肯定答案後,張活海就從衣袋裏取出錢要還給格蘭特,並說由於頂級開司米缺貨,時間又太倉促,來不及征求格蘭特的同意,就選了次級的開司米來縫製,如果格蘭特對質量有微詞,他願意2400港元悉數奉還。聽張活海這樣說,格蘭特大為讚賞他是名誠實的商人,答應多多介紹好萊塢的朋友前來光顧。

五六十年代香港人衣著樸素,款式以唐裝衫褲為主,女白領或者教師多穿旗袍,也有些千金小姐會穿西裙。一般的家庭主婦會買布匹縫製衣服,偶爾也會找裁縫師傅量身定做,多是為慶祝節日或者出席某些重要場合的需要。那年代的粵語片裏會有這樣的對白:“今趟要訂趟老西去見工。”在這家名為“張活海洋服專家”的店鋪裏,一套西裝由百多元到幾百元不等,能承擔得起這樣花費的都非等閑之輩。

在洋服店裏,張國榮和父親之間曾上演小小的風波,根源都是父親對這個排行最小的孩子太缺乏關愛。也是在1985年的口述自傳中,張國榮談到大約6歲時他隨姐姐來店裏玩,曾被裏麵伯伯半開玩笑地問道:仔仔,你爸爸有沒有帶你去飲茶?張國榮的回答是:“我跟他不熟識的。”張國榮也承認在店裏偷過錢去買零食,“這好像有點報複父親的心態,讓他沒錢去花!”

隨著張活海因酗酒而癱瘓最終去世,越來越多的成衣店湧現出來,這家“張活海洋服專家”的店鋪終究蕩然無存了。而在這家父親經營過的店鋪的斜對麵、威靈頓街32-40號,就是著名的鏞記酒樓,以做燒鵝見長。這家始於1942年的老店,一段時間內和張活海的店鋪是鄰居。就有“榮迷”這樣回憶:“小時候住在中環,附近有一間名氣很大的飯館——鏞記。遇著假期空暇,父親偶會帶我們幾個兄弟姐妹,去吃一兩頓早茶、晚飯。從‘鏞記’出來,永遠迎麵觸目一個大招牌‘張活海’,端端正正幾個大字掛在眼前。而‘張活海’這個招牌,偶或閃亮著霓虹燈耀目一點,偶或沒亮霓虹,但於我都沒有什麼特殊意義。直至許多年後,搬離了中環,有次,跟朋友上鏞記晚飯,走出來,依然見那個大招牌。朋友指著說:‘那個張國榮的父親,著名的洋服大王。’這時,我才恍然,我跟張國榮,曾經如此接近過。”

成為明星後的張國榮當然也是鏞記的常客。當他進進出出酒樓,瞥見原來父親的店鋪已經另作他用,並由於租金上漲不斷更換著店麵,又是怎樣一種心情?

聖路琦小學

由張國榮小時的“唐樓”舊址出發,沿著灣仔道走上皇後大道東,再一直沿街西行,路過一處一級保護文物——洪聖古廟後,左手邊就出現船街的入口。拐進去可看到一片正在施工的工地,這便是張國榮曾經就讀過的已經不複存在的聖路琦小學了。選擇在這裏讀書,一則因為離家近,二則因為張國榮的大姐和她之前的兩個丈夫都在這裏當老師教高年級。

張國榮在聖路琦度過了一段很快樂的時光。他在口述自傳中說,小學讀書的時候,班裏就已經分成幾派:一派是讀書棒的,一派是體育棒的,還有一派就是追女孩子厲害的。張國榮說自己屬於第一派,他有兩年中文科目都是拿了第一名。他還有幾個好朋友。“一個姓劉,一個姓關,我自己姓張,我們在一起很像桃園三結義。這兩位同學外,還有一位姓許的同學,是潮州人,胖胖的。我們上中學分開了但還一直保持著聯係,經常講心事和通電話。有時候挺羨慕嫉妒他的,因為他父母對他很好。”在追女孩子方麵,張國榮同樣沒有落後。他說,自己的puppy love(初戀)是在7歲左右和一位叫鄺敏儀(音)的女孩子。“她有長長的清湯掛麵般的頭發……她比較矮小,坐在我前兩排左右,我經常拋紙條給她。可是等到四年級,她就全家移民加拿大了。”

船街是一條上山的路,聖路琦小學就在船街東側皇後大道東與南部堅尼地道之間的山坡上。這是灣仔區一塊鬧中取靜之地,按說學校不在之後,空地早就應該被規劃和開發,但這裏確實被空置了幾年。爭議之一便是對該處特色的“石牆樹”的破壞。在香港島,很多道路都是平整土坡開辟而成,不少高樓大廈建在斜坡上,為了防止滑坡導致危險,港英政府及建築商就一直以修築石牆鞏固土坡。這種石牆的石塊之間有縫隙,榕樹等生命力頑強的種子就會從石縫中長出苗來。過去建石牆的技術主要由來自東莞的工匠掌握,而戰後技術改良後建的石牆已不會留下可供植物生長的石縫,至今20多年使用了水泥加固後,護土牆更是寸草不生,石牆樹因此有很高的生態價值和文化價值。由繁華的皇後大道東轉入船街,一下會感到靜謐和清新,也是由於石牆樹的關係,為這裏增添了許多大自然的味道。

土地閑置很久,再加上繼續拾級而上的山上有一處建於20年代的三層紅磚大宅“南固台”長期荒廢,這片區域便蘊藏了很多鬼怪傳說。本地年輕人還經常組織隊伍在夜間來這裏探險。

玫瑰崗學校

玫瑰崗學校是西班牙天主教會道明會於1959年創建的學校,現在包括幼兒園、小學和中學三部分。學校位於灣仔區的山上,占地麵積較大,又有優美的環境。因為交通不便,它是香港第一間配有校車的學校。張國榮回憶,他上初中時就已經是乘坐校車上下學。而除了是張國榮的母校,這所學校還培養出了翁美玲、梁家輝、陳慧琳、Twins裏的阿Sa(蔡卓妍)、林奕華等演藝圈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