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離騷(1)(1 / 3)

題解

《離騷》是屈原的代表作,是我國古代最輝煌的長篇政治抒情詩。

曆來對《離騷》題意的解釋極其紛紜,有幾十種說法。東漢班固在《離騷讚序》裏說:“離,猶遭也;騷,憂也,明己遭憂作辭也。”把“離”釋為“遭”,是因為“離”通“罹”,即遭受的意思。按照班固的解釋,“離騷”即遭受憂患的意思。東漢王逸《楚辭章句·離騷經序》裏說:“離,別也;騷,愁也;經,徑也;言己放逐離別,中心愁思,猶依道徑,以諷諫君也。”按照王逸的解釋,“離騷”即離別的憂愁。這是《離騷》題意的兩種最古老、最通行的解釋。兩說各有依據,聯係作品實際,以作“遭受憂患”說理解較為確切。

關於《離騷》的寫作年代,也是一個古今聚訟不已的問題。據《史記·屈原賈生列傳》說,是屈原被楚懷王疏遠期間所作。這種說法比較符合《離騷》的實際內容。

《離騷》共三百七十三句,二千四百七十七字(除“曰黃昏以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兩句),是屈原作品中一篇最長的帶自敘性的抒情詩,也是我國古代乃至世界詩史上最為激動人心而且具有永久魅力的詩篇。詩中揭露並批判了楚國的黑暗現實,表達了詩人追求政治革新、振興楚國的美好理想,反映了詩人不屈不撓的鬥爭意誌和不惜以身殉國的崇高精神。其容量之深廣、抒情之深刻、意境之開闊、想象之豐富、構思之奇特、辭藻之絢麗、氣魄之宏偉,在古典詩歌寶庫裏首屈一指,一直被引為民族文學的驕傲。

帝高陽之苗裔兮①,朕皇考曰伯庸②。攝提貞於孟陬兮③,惟庚寅吾以降④。皇覽揆餘初度兮⑤,肇錫餘以嘉名⑥。名餘曰正則兮⑦,字餘曰靈均⑧。

注釋

①帝:天帝,上帝,古代指天神。按:先秦的“帝”字,直至戰國中期,指的均是天神、天帝,而不是人主、君王。夏以後稱人間君主為“後”或“王”,而不稱作“帝”。古氏族為了美化自己的世係,都要托祖於天神天帝,自稱是某某“帝”或某某“神”的後裔。高陽:即顓頊(zhuānxū),傳說中楚王族的先祖,實際上是楚人崇拜的天帝,是太陽神。王逸《楚辭章句》說高陽是“顓頊有天下之號也”。《史記·楚世家》說:“楚之先祖,出自帝顓頊高陽。”苗:初生的植物。裔(yì):衣服的末邊。苗裔,這裏是遠末子孫的意思。朱熹《楚辭集注》雲:“苗者草之莖葉,根所生也;裔者衣之邊末,衣之餘也。故以為遠末子孫之稱也。”兮(xī):語氣詞,相當於現代漢語的“啊”。

②朕:我的,是第一人稱代詞的所有格。王逸釋為“我”,是不準確的。《離騷》《九章》中的“朕”字,均應釋作“我的”。《招魂》首句“朕幼清以廉潔兮”,用“朕”字作主語,則應釋作“我”。“朕”字在先秦是貴賤通用的代詞。從秦始皇開始,“朕”字才成為封建帝王自稱的專用詞。蔡邕《獨斷》:“古者尊卑共之,貴賤不嫌。至秦天子獨以為稱。”皇考:即太祖、遠祖,亦即最初受封之君,屈氏受姓之祖。葉夢得《石林燕語》:“父沒稱皇考,於《禮》本無見。《王製》言天子五廟,曰考廟、王考廟、皇考廟、顯考廟、祖考廟。則皇考者,曾祖之稱也。”王闓運《楚辭釋》:“皇考,大夫祖廟之名,即太祖也。伯庸,屈氏受姓之祖。”伯庸:據趙逵夫《屈氏先世與句亶王熊伯庸》一文考證,即見於《世本》和《史記·楚世家》中的楚君熊渠的長子句亶王熊伯庸。周夷王之時,熊渠甚得江漢間民和,趁周衰而向南擴張,滅庸(今湖北省竹山縣),伐楊粵(“粵”同“越”。楊越西周時在今湖北省南部、湖南省東部,春秋時向東移至今江西一帶),兵至於鄂(今湖北武昌)。因而封中子紅為鄂王,封少子執疵為越章王,封長子伯庸在庸以北甲水邊上,為句亶王(“句”“甲”“屈”雙聲,可以假借),故“屈氏”也稱為“甲氏”。“屈氏”之“屈”即由“句亶王”之“句”音轉而來。因此,句亶王熊伯庸是屈氏受姓之祖。劉向《九歎·逢紛》說:“伊伯庸之末胄兮,諒皇直之屈原。”正以屈原為伯庸的遠末子孫,實即以伯庸為屈原的遠祖。“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史記·屈原賈生列傳》)姓和氏本是有區別的。姓起於女係,氏起於男係。姓是家族的標誌。同姓意味著同祖。上古同姓貴族的幾個分支各有稱號,叫“氏”。屈原是楚王的後代,姓羋(mǐ),“屈”是他這一分支的氏。後來“姓”和“氏”不分,因此“屈”也成了姓。詩的開頭兩句,詩人以十分莊重自矜的口吻,自敘了高貴的出身,強調自己與楚王同宗共祖,意在說明自己對楚國的存亡負有義不容辭的責任。同時,也為他的至死不能去國墊下了伏線。

③攝提:一般認為是“攝提格”的簡稱。戰國時代根據歲星(木星)的運行紀年。木星繞日一周約十二年,以十二地支表示,寅年名攝提格。貞:正。於:在。孟:開始。陬(zōu):農曆正月的別名。《爾雅·釋天》:“正月為陬。”正月是一年的開始,故叫孟陬。夏正建寅,夏曆正月也即寅月。

④惟:句首語氣詞。庚寅:指庚寅日。這是古代的幹支記日法。“幹支”是天幹和地支的合稱。幹支最初是用來紀日的,後來多用來紀年,現在農曆的年份仍用幹支。降:通常解作“降生”,不確。薑亮夫說:“降字原義當以自天而降為本義,此屈子自言天生,猶孔子之言‘天生德於予’之義雲爾。”(《重訂屈原賦校注》)以上兩句係屈原自述自己出生在寅年寅月寅日。在周代有“男命起寅”,“女命起申”的說法,即認為男孩屬寅的時辰生就吉利,女孩屬申的時辰生就吉利。因此,在周代民俗中,男孩不論是生於寅年,還是生於寅月,抑或是生於寅日,都是吉祥的。而屈原生於寅年寅月寅日,則是生於吉年吉月吉日,這在周代民俗中是最吉祥的日子,是良辰美景、黃道吉日,大吉大利。而寅在十二生肖中屬虎,則屈原生於寅年寅月寅日,亦即生於虎年虎月虎日,虎為百獸之王,虎虎有生氣,亦為吉祥的象征。屈原生日“三寅”疊合,生辰奇異,這與寫他的家世出身一樣,也是為了表現自己的尊貴不凡。根據屈原生於寅年寅月寅日考證其生年月日,郭沫若《屈原研究》推算為公元前340年正月初七日,浦江清《屈原生年月日的推算問題》推算為公元前339年正月十四日或十五日,胡念貽《屈原生年新考》推算為公元前353年正月二十三日。郭說和浦說影響很大,也較通行,但應以胡念貽說為確。

⑤皇:即上文“皇考”的省略,指太祖。覽:觀察,相當於《離騷》“皇天無私阿兮,覽民德焉錯輔”和《九歌·雲中君》“覽冀州兮有餘”中的“覽”,是指的神靈觀察。揆:揣度。初度:猶言初生的時節,指生辰。

⑥肇:陳直《楚辭拾遺》、聞一多《楚辭解詁》據劉向《九歎·離世》“兆出名曰正則兮,卦發字曰靈均”等語,以為屈原是卜於皇考之廟而得名,肇即“兆”的假借字。兆,卦兆。錫(cì):通“賜”,賜給。現在有很多人既認為這裏的“錫”字是“賜”的通假字,又仍然按照銅錫之“錫”的音來念它(新版《辭源》《辭海》及《漢語大字典》就如此處理)。有的人還用這個例子來證明通假字不必讀如本字。這是不合理的。既然把“錫”看作“賜”的通假字,就應該把它念作“賜”。餘:我。嘉名:美名。按:關於在祖廟中占吉凶,給小孩取名,曆史文獻上有記載。《禮記·內則》:“凡父在,孫見於祖,祖亦名之。”《史記·日者列傳》楚人司馬季主說:“產子,必先占吉凶,後乃有之。”《白虎通·姓名篇》:“故《禮服傳》曰:‘子生三月,則父名之於祖廟。’於祖廟者,謂子之親廟也,明當為宗廟主也。”則楚俗是生子三月後由父親在祖廟中求先祖的旨意,為子取名,故曰:“皇覽揆餘初度兮,肇錫餘以嘉名。”通過占卜讓先祖為稟賦特異的孩子取名,這種命名習俗在許多少數民族中至今仍很流行。

⑦名:給人取名。正則:公正而有法則,含有“平”字之意(屈原名平)。據《史記·秦始皇本紀》記載,秦始皇“以秦昭王四十八年正月生於邯鄲。及生,名為政,姓趙氏。”裴"《史記集解》引徐廣說“政”字“一作‘正’”;引宋忠雲:“以正月旦生,故名正。”張守節《史記正義》:“正音政,‘周正建子’之‘正’也。始皇以正月旦生於趙,因為政,後因始皇諱,故音征。”秦始皇是因為生於正月初一,故命名為“正”。因此,屈原所謂“名餘曰正則兮”的“正”,很可能也跟他出生於正月有關。

⑧字:給人取字。靈均:美好的平地,含有“原”字之意。正則與靈均可能是屈原的小名小字。按:古人既有名又有字。古代男子二十而冠,冠後據本名涵義而另立的別名就叫字。字是從名孳生出來的,二者之間有極為密切的意義聯係。字也叫表字,意思是表述名所用之字;又稱表德,意思是闡明名的性質和含義的。名和字的關係是相輔相成、互為表裏的關係。《離騷》這開頭八句詩人以十分莊重而自矜的口吻,追述了自己的先祖、家世,即高貴的出身,以及自己奇異的生辰和美名,感情是肅穆的,含蘊是深邃的,為他一生的自尊自愛自重定下了基調,也為全詩的體製結構了框架。清顧天成《離騷解》雲:“首溯其本及始生月日而命名命字,鄭重之體也。”

譯文

我是天帝高陽的後裔,我的太祖叫做伯庸。太歲在寅那年的正月,庚寅日裏我降自天穹。太祖觀察我初降的時節,通過卦兆賜給我美名。給我取名叫做正則,給我表字叫做靈均。

紛吾既有此內美兮①,又重之以修能②。扈江離與辟芷兮③,紉秋蘭以為佩④。汩餘若將不及兮⑤,恐年歲之不吾與⑥。朝搴阰之木蘭兮⑦,夕攬洲之宿莽⑧。日月忽其不淹兮⑨,春與秋其代序⑩。惟草木之零落兮⑾,恐美人之遲暮⑿。不撫壯而棄穢兮⒀,何不改此度⒁?乘騏驥以馳騁兮⒂,來吾道夫先路⒃。

注釋

①紛:眾多的樣子,“內美”的形容詞。《楚辭》句例,往往將作定語或狀語的形容詞和副詞放在句子的開頭。內美:內在的美好品質。這是說自己生於良辰美景、黃道吉日,有著天地賦予的美好品質,也就是本質好的意思。

②重(chóng):加上。修:美好。能(tài):通“態”,指姿態、姿容。一說“修能”指“優秀的才能”,雖講得過去,但不及解為“美好的姿容”意蘊深廣。上句言有“內美”,此句言“修態”,指自己既有內在美,又有外在美。

③扈(hù):楚方言,猶“覆”,披的意思。江離:香草名,又稱蘼蕪(míwú),即芎(xiōngqióng)。辟:同“僻”,偏僻。芷(zhǐ):香草名,即白芷。辟芷,長在偏僻之處的芷草。

④紉(rèn):楚方言,連接,聯綴。秋蘭:指秋天的蘭花。在中國,蘭花(草)是國香,是君子之花,是道德的象征,養蘭即養德,佩蘭即佩德。佩:佩帶在身上的飾物,名詞。這兩句是用佩帶香草來比喻自己重視後天修養。

⑤汩(yù):楚方言,水流得很快的樣子。這裏是指時光如流水,過得飛快。不及:趕不上。

⑥不吾與:“不與吾”的倒裝,“不等待我”的意思。這兩句是詩人擔心時光流逝,自己為國家做不成事業。

⑦搴(qiān):楚方言,拔取。阰(pí):楚方言,大的山坡。木蘭:香木名,或稱黃心樹,紫玉蘭,皮似桂,狀如楠樹,高數仞,相傳去皮而不死。

⑧攬:采摘。洲:水中的陸地。宿莽:經冬不死的一種香草,這種草拔心以後還能生長。木蘭樹去皮不死,宿莽草拔心不死,皆香之不變者,所以用來修身。

⑨忽:過得很快的樣子。淹(yān):長期逗留。

⑩代序:輪流替換。

⑾惟:思念。零落:飄零,墜落。

⑿美人:此詞古今解說紛紜,有說是指懷王,有說是屈原自指,有說是謂盛壯之年,有說是泛言賢士。從下文來看,當以指懷王為是。遲暮:指年老。這四句是詩人擔心楚王不能及時奮進,耽誤了楚國的前途。“恐”字充分表達了詩人對國事的危機感,特別是詩人為祖國的前途而焦慮,為祖國的命運而擔憂的急迫心情。

⒀不:“何不”的省文,“為什麼不”的意思。撫壯:趁著壯年。穢(huì):指汙穢的行為。

⒁度:態度。

⒂騏驥(qíjì):駿馬,比喻賢能的人。馳騁(chěng):(騎馬)奔跑。

⒃來:湯炳正認為“來”字當為“道(導)”之助動詞,而置於主語“吾”之前,形成了特殊的語言結構。以通常語言結構而言,應作“吾來道夫先路”,當以“來道”連讀,而不當以“吾來”連讀(《楚辭類稿》)。道:同“導”,引導。夫(fú):語氣助詞。先路:前麵的路。這兩句寫詩人決心把一切獻給楚國的富強事業的抱負和理想。

譯文

我既有眾多內在的美好品質,又加上有外在的美好姿態。披著江離與偏野的芷草,係著秋蘭結成的飾帶。時光如流水追趕不上,歲月不饒人心裏驚慌。早晨拔取山岡上的木蘭,傍晚采集水洲中的宿莽。日月運行一刻不停留,春天秋天輪流相替代。想到草木已凋零隕落,我擔心美人年老色衰。為何不趁壯年拋棄汙穢?為何不改變不良的態度?騎上駿馬自由地馳騁,我為你在前麵來引路。

昔三後之純粹兮①,固眾芳之所在②。雜申椒與菌桂兮③,豈維紉夫蕙□④?彼堯舜之耿介兮⑤,既遵道而得路⑥。何桀紂之猖披兮⑦,夫唯捷徑以窘步⑧。惟夫黨人之偷樂兮⑨,路幽昧以險隘⑩。豈餘身之憚殃兮⑾?恐皇輿之敗績⑿。忽奔走以先後兮⒀,及前王之踵武⒁。荃不察餘之中情兮⒂,反信讒而’怒⒃。餘固知謇謇之為患兮⒄,忍而不能舍也⒅。指九天以為正兮⒆,夫唯靈修之故也⒇。曰黃昏以為期兮[21],羌中道而改路[22]?初既與餘成言兮[23],後悔遁而有他[24]。餘既不難夫離別兮[25],傷靈修之數化[26]。

注釋

①昔:從前。後:王。三後,指夏禹王、商湯王、周文王。純:絲無雜質者。粹:米無雜質者。純粹,沒有雜質,這裏指德行完美。

②固:本來。眾芳:比喻眾多有才能的人。在:聚集、薈萃。

③雜:動詞,雜集、彙集。申椒:申地所產的花椒。申,地名,即今河南南陽,所產花椒有名。菌(jùn)桂:即箘(jùn)桂,是桂樹的一種,也是一種香木。“申椒”、“菌桂”比喻賢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