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解
《九章》是屈原在不同時期所創作的九首樂章。這九篇作品,各自成篇,它們之間並無結構上的必然關聯,時代先後亦很難確定。後人將它們編輯在一起,就給它加了個總標題,叫“九章”。正如宋人朱熹所說:“後人輯之,得其九章,合為一卷,非必出於一時之言也。”(《楚辭集注》)至於這九篇作品什麼時候編輯在一起,則現在不能確考。西漢末年劉向在其《九歎·憂苦》中說:“歎《離騷》以揚意兮,猶未殫於《九章》。”這是曆史上關於《九章》名稱的最早記錄。劉向曾編纂過《楚辭》,因此許多學者認為這九篇作品是劉向編輯在一起的,《九章》總標題也是劉向所加。薑亮夫則認為是漢武帝時受詔作《離騷傳》的淮南王劉安編輯在一起的,總標題也是他加的。湯炳正則認為九篇作品編輯在一起,定名為《九章》,最晚不會晚於劉安生活的時代。這些都是推測,不能視為定論。但我們可以肯定最遲到劉向時,九篇作品已經編輯在一起,並且已有了“九章”這個專名。
屈原的這九篇作品之所以被編輯在一起,並加上一個總標題,並非偶然,而是以類相從的。從作品形式來看,各篇的篇幅長短、表現手法和語言風格,大致相近。就作品內容看,都和作者身世有關。《九章》所表達的作者思想感情,和《離騷》差不多。不過,《離騷》是作者對自己的身世進行綜合性的描述,而又多通過神話傳說來表達自己奇特的幻想;而在《九章》裏,作者多擷取自己實際政治生活的某一個片斷,抒情比較直率。因此,《九章》也是研究屈原生平及其思想最可靠、最主要的資料。
《九章》中有部分篇目,被人視為偽作。問題主要集中在《懷沙》以下的四篇,即《思美人》《惜往日》《橘頌》和《悲回風》,也有兼及《惜誦》《涉江》等篇的。盡管主張《九章》有偽作說者也提出了不少證據,但陳子展、湯炳正、戴誌鈞、王錫榮等主張《九章》無偽作說者都作了極為有力的反駁,許多疑點也都作出了合理的解釋。因此,我們感到,迄今為止,尚無足夠的理由說《九章》中有偽作。本書依照郭沫若、遊國恩、陳子展、馬茂元、薑亮夫、湯炳正、戴誌鈞等的看法,將《九章》各篇的著作權,仍歸之於屈原。
《九章》中的九篇作品既然是屈原在不同時期創作的,當然就有先後。古今許多楚辭學家都曾致力於考證《九章》各篇作品的創作年代,並且根據各自的結論按時間先後對作品的順序進行重新排列。由於《九章》各篇僅僅是“隨事感觸”的生活片斷而已,加上屈原生平事跡的記載又略而不詳,因此對《九章》作年和次第問題,很難有統一的意見。所以,本書仍按原有的次序排列。
惜誦
題解
《惜誦》以首二字為篇名,結構和內容很像《離騷》,有“小《離騷》”之稱。全詩敘述在政治上遭受打擊的始末和自己對待現實的態度。篇中詩人對自己未來的道路進行了探索。他先後考慮過伺機求仕、離楚他適、變節從俗,但最終都被否定了,而選擇了退隱避禍、明哲保身的道路。從詩的內容看,大約是屈原被楚懷王疏遠以後所作。
惜誦以致湣兮①,發憤以抒情②。所作忠而言之兮③,指蒼天以為正④。令五帝以折中兮⑤,戒六神與向服⑥。俾山川以備禦兮⑦,命咎繇使聽直⑧。
注釋
①惜:通“藉”,即“借”。誦:通“訟”,訴訟。致:表達。湣(mǐn):憂愁。
②發憤:發泄憤懣。抒情:抒寫性情。“發憤以抒情”是屈騷美學的靈魂和精髓,也是中國古代悲劇理論的重要主題。
③所:假若,如果。作:當從朱熹《楚辭集注》本作“非”。
④正:同“證”。
⑤五帝:五方帝,即五方的神,東方為太昊,南方為炎帝,西方為少昊,北方為顓頊,中央為黃帝。折:原作“析”,據洪興祖《楚辭考異》引一本及朱熹《楚辭集注》本改。折中,公平判斷。
⑥戒:同“誡”,告誡,告訴。六神:即《尚書·舜典》中的“六宗”。但具體指哪六神,說法不一。據朱熹說是日、月、星、水旱、四時、寒暑之神。與:義同“以”。向:對質。服:事,事理。
⑦俾(bǐ):使。山川:指山川之神。備禦:準備作治事之官以參加評判,猶言陪審。備,準備。禦,治理,此指治事官吏。
⑧咎繇(gāoyáo):即皋陶(gāoyáo),人名,傳說是法律和監獄的創立者,曾被帝舜任為掌管刑法的大臣。聽直:猶言斷案。聽,聽訟。直,指辨別是非曲直。
按:以上是第一段,是本詩的引子,說自己要把實情向天地、鬼神訴訟,以求得公斷。
譯文
借訴訟以表達不幸,發泄憤懣來抒寫性情。如果我說話不忠誠,願指青天以作見證。叫五方天帝來判斷,喊六位宗神來對證。使山神和河神來陪審,命法官皋陶來聽訟。
竭忠誠以事君兮,反離群而贅=①。忘儇媚以背眾兮②,待明君其知之③。言與行其可跡兮④,情與貌其不變。故相臣莫若君兮,所以證之不遠⑤。吾誼先君而後身兮⑥,羌眾人之所仇⑦?專惟君而無他兮⑧,又眾兆之所讎⑨。壹心而不豫兮⑩,羌不可保也⑾?疾親君而無他兮⑿,有招禍之道也⒀。思君其莫我忠兮,忽忘身之賤貧⒁。事君而不貳兮,迷不知寵之門⒂。忠何罪以遇罰兮?亦非餘心之所誌⒃。行不群以巔越兮⒄,又眾兆之所咍⒅。紛逢尤以離謗兮⒆,謇不可釋⒇。情沉抑而不達兮[21],又蔽而莫之白。心鬱邑餘侘傺兮[22],又莫察餘之善惡[23]。固煩言不可結詒兮[24],願陳誌而無路。退靜默而莫餘知兮[25],進號呼又莫吾聞[26]。申侘傺之煩惑兮[27],中悶瞀之忳忳[28]。
注釋
①贅\(zhuìyóu):即贅疣、贅瘤,身上多餘的肉瘤。
②忘:不知。儇(xuān):輕佻。媚:取悅於人。
③明君:猶《離騷》中的“哲王”。
④跡:循實考核。
⑤證:驗證。
⑥誼:通“義”。合理的行為叫作義。吾誼,我所認為合理的行為。身:自身、自己。
⑦羌(qiāng):楚方言,同“卿”或“慶”,表反詰語氣,同“何為”“何乃”,為什麼的意思。王逸《楚辭章句》:“羌,楚人語詞也,猶言卿,何為也。”眾人:指寵臣。
⑧惟:思。
⑨眾兆:指絕大多數人。兆,百萬,或說萬億。讎(chóu):同“仇”。
⑩壹心:專心。豫:猶豫。
⑾羌:為什麼。
⑿疾:努力。親君:親近君王。
⒀有(yòu):同“又”。
⒁忽:《說文·心部》:“忽,忘也。”忽忘,忽略,不介意。
⒂迷:迷惑,糊塗。
⒃誌:猶“知”。
⒄行:指竭忠效力之行。巔:同“顛”。顛越,同《離騷》中的“顛隕”,人頭落地的意思,指殺身之禍。
⒅咍(hāi):嗤笑,譏笑。
⒆紛:眾多,雜亂。逢尤:遭怨恨。離謗:遭誹謗。離,通“罹”,遭受。
⒇謇:聞一多《楚辭校補》:“謇與蹇通,猶蹇產也。”蹇產,曲折糾纏。“謇”下當有“而”字,“謇而不可釋”與下文“蔽而莫之白”相對稱。
[21]沉抑:沉悶、壓抑。達:暢達。
[22]鬱邑:即鬱悒(yì),憂愁煩悶的樣子。侘傺(chàchì):楚方言,失意中心神不定的樣子。
[23]善惡:原訛作“中情”,“情”字與下麵的“路”字不押韻,據朱熹《楚辭集注》說改。朱熹認為《離騷》既有“孰雲察餘之善惡”句,又有“孰雲察餘之中情”句,因而導致將此處“又莫察餘之善惡”句中之“善惡”訛為“中情”。
[24]煩:多。結:緘結。結詒(yí):猶言“封寄”。
[25]退:義同《離騷》“退將複修吾初服”之“退”,意思是退出朝廷。靜默:沉默不語。莫餘知:“莫知餘”的倒裝。
[26]進:義同《離騷》“進不入以離尤兮”之“進”,意思是進入朝廷。莫吾聞:“莫聞吾”的倒裝。
[27]申:重重,萬分。煩惑:煩悶、迷惑。
[28]中:心中。悶瞀(mào):憂悶而煩亂。忳忳(tún):憂傷的樣子。
按:以上是第二段,訴說自己忠而招禍、陳誌無路的痛苦心情。
譯文
我竭盡忠誠事奉國君,反而遭排擠視我如瘤腫。我不知輕佻諂媚背離了眾人,我期待明君體察我的苦衷。我的言談與行為可以考查,我的內心與外貌不會變更。了解人臣的沒有人能比上君王,君王就近觀察就可以驗證。我主張先君王然後自己,為什麼就和眾人結下了怨仇?我專想君王不想別人,又被大家當成了對頭。我專一而不動搖,為什麼反而自身難保?我親近君王沒有他心,又成了招致災禍之道。思念君王誰也沒我忠誠,我全不介意自己賤貧。我事奉君王沒有二心,我糊塗不懂邀寵的竅門。忠誠有何罪過而遭到懲罰?這不是我所知道的。行為不同流俗而肝腦塗地,這是大家所譏笑的。我紛紛遭受怨恨誹謗,愁思縈繞鬱結無法解脫。心情沉鬱不可能暢達,君王受蒙蔽沒處訴說。我憂愁煩悶心神不定,又有誰了解我的內心。本來話多卻沒法寫信投寄,我想陳述心誌卻沒有途徑。我退隱沉默沒有人知,我進取呐喊沒有人聽。我萬分憂愁而又迷惑,我內心憂傷而又苦悶。
昔餘夢登天兮,魂中道而無杭①。吾使厲神占之兮②,曰有誌極而無旁③。終危獨以離異兮④?曰君可思而不可恃⑤。故眾口其鑠金兮⑥,初若是而逢殆⑦。懲於羹者而吹齏兮⑧,何不變此誌也?欲釋階而登天兮⑨,猶有曩之態也⑩。眾駭遽以離心兮⑾,又何以為此伴也?同極而異路兮⑿,又何以為此援也?晉申生之孝子兮⒀,父信讒而不好。行婞直而不豫兮⒁,鯀功用而不就⒂。吾聞作忠以造怨兮⒃,忽謂之過言⒄。九折臂而成醫兮⒅,吾至今而知其信然⒆。矰弋機而在上兮⒇,罻羅張而在下[21]。設張辟以娛君兮[22],願側身而無所[23]。欲儃佪以幹傺兮[24],恐重患而離尤[25]。欲高飛而遠集兮[26],君罔謂汝何之[27]?欲橫奔而失路兮[28],堅誌而不忍。背膺牉以交痛兮[29],心鬱結而紆軫[30]。
注釋
①中道:中途。杭:通“航”。
②厲神:主殺伐之神。占:占卜、算卦。
③曰:是厲神申述占詞。誌極:誌向極高。旁:幫助。
④危獨:危險、孤獨。這句是屈原又問厲神的話,省略了句前的“曰”字,意思是:我結果是否孤危和君王別離?
⑤曰:主語是厲神。從此處開始至“鯀功用而不就”都是厲神回答屈原的話。恃(shì):依靠。
⑥鑠(shuò):熔化。眾口鑠金,極言讒言之可畏,以致於把金屬都能熔化。
⑦初若是:從來就是如此,指忠臣。殆(dài):危險。
⑧懲:警戒。羹:湯,此指滾熱的湯。“懲於羹”,《困學紀聞》引作“懲熱羹”,於義為長。者:聞一多《楚辭校補》:“案當從一本刪者字。‘懲於羹而吹齏兮’與‘欲釋階而登天兮’語意平列,皆七字為句。”齏(jī):細切的冷食肉菜。被滾湯燙過的人,以後吃冷菜也要吹一下,厲神以此告誡屈原要吃一塹(qiàn)長一智。按:此句即成語“懲羹吹齏”的出處。
⑨階:梯子。“釋階登天”,即上文“中道無杭”。
⑩曩(nǎng):以往。
⑾駭遽(hàijù):驚慌、害怕。
⑿同極:同事一個國君。
⒀申生:春秋時晉獻公的嫡長子,當時號稱“孝子”。晉獻公的寵妃驪姬誣陷他企圖弑君父。晉獻公聽信了驪姬的讒言,要殺他,申生既不為自己辯解,也不逃走,念念不忘君國,最後被迫自縊而死。
⒁婞(xìng)直:剛直。豫:猶豫、動搖。
⒂鯀(gǔn):神話中人名,是夏禹的父親,因治水不成,被虞舜放逐羽山。功:功業,指治水。用而:因而。就:成。按:厲神的話至此結束。
⒃作忠:盡忠。造怨:造成怨恨。
⒄忽:忽略,不介意。過言:過分的話。
⒅九:虛數,表示次數之多。“九折臂而成醫”,是一句古語,《左傳·定公三年》:“三折肱(gōng)知為良醫”,與此義同;亦猶今俗語所謂:“久病成良醫。”
⒆信然:確實這樣。
⒇矰弋(zēngyì):拴著絲繩的射鳥的短箭。機:名詞用作動詞,張機待發的意思。
[21]罻(wèi)羅:捕鳥的網。張:張設。
[22]設:張設。張:即弧張。辟:即機辟。弧張、機辟都是捕捉鳥獸的羅網。娛:通“虞”,義同《尚書·太甲》“若虞機張”之虞,瞄準的意思。這句是說群小設下圈套,以陷害國君。
[23]側身:猶“廁身”,置身其間。
[24]儃佪(chánhuái):猶“徘徊”,留戀而不忍離去的樣子。幹(gān):尋求。傺:通“際”,際遇、機會。“儃佪以幹傺”,即伺機求仕。這是屈原為自己未來設想的第一條道路。
[25]重(chóng)患:再一次遭遇禍患。離尤:遭怨恨。
[26]集:止。“高飛遠集”,猶言“高飛遠走”,即離楚他適。這是屈原為自己未來設想的第二條道路。
[27]罔:誣枉。何之:到哪裏去。之,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