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解
本篇的作者，王逸說是屈原，曆代無異辭。至清代崔述則認為是“假托成文”，定《卜居》為偽作。此說被現代某些楚辭學家所承襲、發揮，以至許多文學史都將《卜居》排除在屈賦之外。但偽作說的各種理由已被陳子展《楚辭直解》通通推翻駁倒。因此，本書按照陳子展、薑亮夫、湯炳正、蔣天樞、朱碧蓮、周建忠等學者的看法，仍將《卜居》的著作權歸之屈原。古人以卜決疑，“卜居”的含義，就是占卜自己“居世何所宜行”，即通過問卜來解決自己應當采取什麼態度對待現實。事實上，屈原並無待決之疑，他對“何去何從”是很明確的。他假借卜筮貞問的方式，是為了抒發憤懣，針砭現實，警醒世俗，彰己獨誌。
屈原既放①，三年不得複見。竭知盡忠②，而蔽障於讒③。心煩意亂，不知所從。乃往見太卜鄭詹尹曰④：“餘有所疑，願因先生決之⑤。”詹尹乃端策拂龜曰⑥：“君將何以教之⑦？”
注釋
①既：已經。放：放逐。
②竭：盡。知：通“智”，智慧。
③蔽障：遮蔽、阻隔。讒：指讒佞之人。
④太卜：官名，為卜筮官之長。鄭詹尹：太卜的姓名。
⑤因：通過，依靠。決：決定。
⑥端：擺正。策：占卜用的蓍（shī）草。端策，把策擺端正。拂：擦拭。龜：占卜用的龜殼。拂龜，拂去龜殼上的灰塵。策和龜都是占卜用的工具，用策（蓍草）的叫做筮，用龜（龜殼）的叫做卜，合稱卜筮。
⑦君將何以教之：你將用什麼指教我呢？這是客氣話，實際是說“你要占卜什麼事呢？”
譯文
屈原已經遭受放逐，三年沒有再見到楚王。他為國竭盡智慧和忠誠，卻被小人的讒言所阻攔。思緒紛亂心裏煩，不知事情怎麼辦。就去向太卜鄭詹尹說：“我心裏有疑惑，願先生為我決斷。”詹尹就擺正蓍草，揩淨龜殼說：“不知您有何見教？”
屈原曰：“吾寧悃悃款款①，樸以忠乎②？將送往勞來③，斯無窮乎④？寧誅鋤草茅⑤，以力耕乎？將遊大人⑥，以成名乎？寧正言不諱⑦，以危身乎？將從俗富貴，以媮生乎⑧？寧超然高舉⑨，以保真乎⑩？將哫訾栗斯⑾，喔咿儒兒⑿，以事婦人乎⒀？寧廉潔正直，以自清乎？將突梯滑稽⒁，如脂如韋⒂，以潔楹乎⒃？寧昂昂若千裏之駒乎⒄？將泛泛若水中之鳧⒅，與波上下，偷以全吾軀乎？寧與騏驥亢軛乎⒆？將隨駑馬之跡乎⒇？寧與黃鵠比翼乎[21]？將與雞鶩爭食乎[22]？此孰吉孰凶？何去何從？世溷濁而不清[23]：蟬翼為重[24]，千鈞為輕[25]。黃鍾毀棄[26]，瓦釜雷鳴[27]。讒人高張[28]，賢士無名。籲嗟默默兮[29]，誰知吾之廉貞[30]？”
注釋
①寧：應該。悃悃（kǔn）、款款：都是誠懇的意思。
②樸：質樸。以：而。忠：忠誠。
③送往勞來：迎來送往，指到處周旋逢迎。勞，慰勞。
④斯：這樣。無窮：沒完沒了。
⑤誅：剪除。草茅：雜草。
⑥遊：遊說。大人：指達官貴人。
⑦諱：隱瞞，避忌。
⑧媮（tōu）：同“偷”（朱熹《楚辭集注》），苟且。
⑨超然高舉：遠走高飛。
⑩保真：保持自己純真的本性。
⑾哫訾：通“趑趄（zījū）”，想前進又不敢前進的樣子（俞樾《讀楚辭》）。韓愈《送李願歸盤穀序》：“伺候於公卿之門，奔走於形勢之途，足將進而趑趄，口將言而囁嚅，處汙穢而不羞，觸刑辟而誅戮，僥倖於萬一，老死而後止者，其於為人，賢不肖何如也？”栗斯：通“pq（lìqì）”，小心謹畏地側行的樣子（郭在貽《楚辭解詁》）。趑趄、pq當為近義詞，在這裏均指行動上所表現出的一種奴顏婢膝、小心翼翼的醜態。或說，哫訾同足訾，本傳說中獸名（郝懿行《山海經箋疏》），據說此獸“見人則呼”。《山海經·北山經》：“（蔓聯之山）有獸焉，其狀如禺而有鬣，牛尾、文臂、馬蹄，見人則呼，名曰足訾，其鳴自呼。”栗斯當從洪興祖《楚辭考異》引一本作“粟斯”或“憟斯”，通“竦斯”，本傳說中鳥名（郝懿行《山海經箋疏》），據說此鳥“見人則躍”。《山海經·北山經》：“（灌題之山）有鳥焉，其狀如雌雉而人麵，見人則躍，名曰竦斯，其鳴自呼也。”怪獸足訾“見人則呼”，怪鳥竦斯“見人則躍”，屈原將這兩個名詞轉化為形容詞，以此形容諂諛小人奉顏承色以事人之醜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