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解
《九辯》是宋玉的代表作。“九辯”之名，正如“九歌”一樣，原是古樂曲名，作者借舊題來寫新詩。王夫之《楚辭通釋》說：“辯，猶遍也，一闋謂之一遍。蓋亦效夏啟《九辯》之名，紹古體為新裁，可以被之管弦。其詞激宕淋漓，異於風雅，蓋楚聲也。”因此，“九辯”猶“九闋”或“九遍”，是指由若幹樂章組合而成的一種曲調。《九辯》共有二百五十五句，一千五百多字，在楚辭中是僅次於《離騷》的長篇抒情詩。《九辯》分章，古多歧異，有八、九、十、十一等幾種，本書采用朱熹《楚辭集注》的分法，將全詩分為九章。但這與篇題“九辯”之“九”，並無必然聯係。
遊國恩先生《楚辭概論》中考辨說宋玉“至楚幽王時，年逾六十，因秋感觸，追憶往事，作《九辯》以寄意”。宋玉晚年創作的這篇《九辯》是一篇自傳性的長篇政治抒情詩，詩中揭露了奸佞誤國的黑暗現實，反映了貧士失職的淒苦生活，抒發了自己懷才不遇、老大無成的憤慨之情。全詩在內容、結構、語言方麵均深受屈原《離騷》的影響，但又富於獨創性，是公認的騷體詩傑作。它因秋興感的抒情方式、回旋錯綜的章法結構以及自由變化的語言形式，都給後代以極大的影響。特別是第一次將秋與失意悲傷有機地聯在了一起，開創了悲秋的題材，成為中國文人常患的“季節性情緒低落症”。魯迅認為《九辯》“雖馳神逞想不如《離騷》，而淒怨之情實為獨絕”（《漢文學史綱要》），精要地點明了這篇作品的地位和影響。
悲哉，秋之為氣也①！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②。憭栗兮若在遠行③，登山臨水兮送將歸。泬寥兮天高而氣清④，寂寥兮收潦而水清⑤。憯淒增欷兮薄寒之中人⑥。愴怳□悢兮去故而就新⑦，坎廩兮貧士失職而誌不平⑧。廓落兮羈旅而無友生⑨，惆悵兮而私自憐。燕翩翩其辭歸兮⑩，蟬寂寞而無聲。
雁廱廱而南遊兮⑾，P雞啁哳而悲鳴⑿。獨申旦而不寐兮⒀，哀蟋蟀之宵征⒁。時亹亹而過中兮⒂，蹇淹留而無成⒃。
注釋
①氣：氣候，指一年四季自然界之冷熱陰晴等現象。《左傳·昭公九年》：“天有六氣……六氣曰陰、晴、風、雨、晦、明也。”
②蕭瑟：草木被秋風吹拂所發出的聲音，是一種肅殺、淒涼的景象。曹丕《燕歌行》：“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
③憭栗（liáolì）：淒涼。
④泬寥（xuèliáo）：空曠的樣子，形容天高氣清之象。
⑤寂寥（liáo）：寂靜而空虛的樣子。《老子》第二十五章：“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河上公注：“寂者無音聲，寥者空無形。”潦（lǎo）：雨後積水。
⑥憯（cǎn）：慘痛，悲痛。欷（xī）：歎息，抽泣。中（zhòng）：中傷，侵襲。
⑦愴怳（huǎng）：失意的樣子。《廣韻·養韻》：“愴，愴怳，失意貌。”獷悢（kuànglǎng）：不得誌的樣子。《集韻·蕩韻》：“獷，獷悢，意不得也。”
⑧坎廩（lǎn覽）：也作“坎懍”“坎懍”，不平，喻遭遇不順利。貧士：貧苦的讀書人。失職：失去職位。
⑨廓落：空虛寂寞。《廣雅·釋詁三》：“廓，空也。”廓落之義重在“廓”字。羈（jī）旅：作客異鄉。羈，寄居，旅寓。《廣雅·釋詁三》：“羈，寄也。”《玉篇·網部》：“羈，羈旅也，寄止也。”旅，寄居，客處。《廣雅·釋詁四》：“旅，客也。”段玉裁《說文解字注·祈部》：“凡言羈旅，義取乎廬。廬，寄也。”友生：朋友。《詩經·小雅·常棣》：“雖有兄弟，不如友生。”
⑩翩翩：飛得輕快的樣子。
⑾廱廱（yōng）：通“嗈嗈”，和諧的鳴聲。
⑿崐（kūn）雞：古書上說的一種鳥，形似鶴，羽毛黃白色。啁哳（zhāozhā）：形容繁雜而細碎的聲音。
⒀申旦：達旦，直到天亮。
⒁宵征：夜行，此指蟋蟀在夜間跳躍而振翅鳴叫。
⒂亹亹（wěi）：行進不停的樣子。《廣雅·釋訓》：“亹亹，進也。”過中：過了中年。
⒃蹇（jiǎn）：同“謇”，助詞，用於句首，無實義。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乾部》：“蹇，發聲之詞。”淹留：滯留，久留。
按：以上為第一章，以秋天的蕭瑟衰敗景象起興，抒發自己惆悵失意之感。
譯文
悲涼啊，秋天的氣候！蕭蕭瑟瑟啊草木零落、幹枯。淒淒涼涼啊好像在遠方行路，又像登山臨水啊送人踏上歸途。曠蕩空遠啊天高而氣清，平靜清澈啊澇退而水清。悲傷歎息啊秋日的寒氣襲人。失意悲苦啊去故而就新，世途坎坷啊貧士丟官心不平。落寞啊滯留異鄉沒知音，惆悵啊偷偷憐惜我自身！燕子翩翩地辭歸故土，寒蟬寂寞沒一點聲音；大雁嘎嘎地飛向南方，-雞啾啾地發出悲鳴。孤獨無眠，一直到天亮，傷心於蟋蟀的徹夜奔行。時光流逝，過了半輩子啊，我滯留在外，一事無成！
悲憂窮戚兮獨處廓①，有美一人兮心不繹②。去鄉離家兮徠遠客③，超逍遙兮今焉薄④。專思君兮不可化⑤，君不知兮可奈何？蓄怨兮積思，心煩憺兮忘食事⑥。願一見兮道餘意，君之心兮與餘異。車既駕兮朅而歸⑦，不得見兮心傷悲。倚結S兮長太息⑧，涕潺湲兮下霑軾⑨。@慨絕兮不得⑩，中瞀亂兮迷惑⑾。私自憐兮何極⑿？心怦怦兮諒直⒀。
注釋
①戚：通“促”，迫促，局促。《集韻·燭韻》：“促，《說文》：‘迫也’，或作戚。”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孚部》：“戚，叚（假）借為促。”廓：空虛，空寂。《廣雅·釋詁三》：“廓，空也。”
②有美一人：作者自喻。繹：通“懌（yì）”，喜悅。《說文通訓定聲·豫部》：“繹，叚（假）借為懌。”
③徠：同“來”。遠：指遠方，指楚都（郢）。客：做客，動詞。
④超：遠。逍遙：此處指飄泊無依。焉：哪裏。薄：到。
⑤專：專心。化：改變。
⑥憺（dàn）：憂愁。
⑦朅（qiè）：離去。
⑧倚：靠著。結柃（líng）：車箱兩邊縱橫交接的欄木。柃，車欄。
⑨潺湲（chānyuán）：流淚的樣子。軾：古代車前用以憑倚的橫木。
⑩‘慨：同“慷慨”，憤激的樣子。《說文·心部》：“慨，‘慨，壯士不得誌也。”徐鍇《係傳》：“內自高亢憤激也。”唐玄應《一切經音義》卷四引《說文》曰：“‘慨，壯士不得誌於心，情憤恚也。”絕：斷絕。
⑾瞀（mào）亂：昏亂。瞀亂為同義合成詞。《字彙·目部》：“瞀，思念亂也。”
⑿極：終了。
⒀怦怦（pēng）：忠謹的樣子。諒直：誠實正直。
按：以上為第二章，寫不能見到君王的悲傷。
譯文
悲愁困窮啊，孤寂潦倒。有位美人啊，心情煩惱。背井離鄉啊，客居遠方。漂泊無依啊，去哪裏才好？一心想念你啊，你又難改變；你不知我心啊，那該怎麼辦？怨恨滿懷，憂思鬱積。我內心煩躁啊，廢寢忘食。想見上一麵啊，訴說我的衷情。你的心思啊，卻和我不同。駕好車子，去了又返回。見不到你啊，我心傷悲！我靠著車邊，長長地歎息，涕淚橫流，沾滿了車軾。憤而想絕情，卻白費力氣。心中昏亂啊，我迷了心誌。自哀自憐，到何時何日？我忠謹的心兒啊，誠實又正直！
皇天平分四時兮，竊獨悲此凜秋①。白露既下百草兮，奄離披此梧楸②。去白日之昭昭兮③，襲長夜之悠悠④。離芳藹之方壯兮⑤，餘萎約而悲愁⑥。秋既先戒以白露兮⑦，冬又申之以嚴霜⑧。收恢台之孟夏兮⑨，然欿傺而沉藏⑩。葉菸邑而無色兮⑾，枝煩挐而交橫⑿。顏淫溢而將罷兮⒀，柯仿佛而萎黃⒁。萷TU之可哀兮⒂，形銷鑠而瘀傷⒃。惟其紛糅而將落兮⒄，恨其失時而無當⒅。攬V轡而下節兮⒆，聊逍遙以相佯⒇。歲忽忽而遒盡兮[21]，恐餘壽之弗將[22]。悼餘生之不時兮，逢此世之俇攘[23]。澹容與而獨倚兮[24]，蟋蟀鳴此西堂。心怵惕而震蕩兮[25]，何所憂之多方？卬明月而太息兮[26]，步列星而極明[27]。
注釋
①竊：暗自。凜：原作“廩”，據洪興祖《楚辭考異》所引一本改。《集韻·寢韻》：“凜，《說文》：‘寒也。’或從廩。”凜秋，寒秋。
②奄（yǎn）：忽，形容速度快。離披：分散。此用作動詞，猶摧殘。梧楸（qiū）：當從《說文·艸部》所引作“苔（wú）蕭”。《說文·艸部》：“苔，草也。從艸，吾聲。《楚辭》有‘苔蕭’。”段玉裁注：“按今《楚辭》無苔蕭，惟宋玉《九辯》雲：‘白露既下百草兮，奄離披此梧楸。’蓋許（慎）所見作苔蕭，正‘百草’之二也。”苔，草名，似艾。《玉篇·艸部》：“苔，草似艾。”蕭，草名，香蒿。《爾雅·釋草》：“蕭，萩。”郭璞注：“即蒿。”
③昭昭：光明的樣子。
④襲：因襲，繼續。
⑤藹（ǎi）：繁茂。《集韻·曷韻》：“藹，茂盛貌。”
⑥萎：本指草木枯死，此引申指人臥病不起，將死。《集韻·支韻》：“萎，草木枯死。”約：猶《論語·裏仁》“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之“約”，窮困的意思。
⑦戒：警戒。《說文·廾部》：“戒，警也。”
⑧申之：加上。
⑨恢台：廣大的樣子，指萬物豐茂。孟夏：初夏。
⑩然：乃，就。欿：同“坎”，坑，即地麵低陷的地方。《廣雅·釋水》：“欿，坑也。”傺（chì）：住，停留。《方言》卷七：“傺，逗也。南楚謂之傺。”郭璞注：“逗，即今住字也。”
⑾菸（yū）邑：枯萎。
⑿煩挐（rú）：煩亂，紛亂。
⒀顏：色彩，此指樹葉的光澤。淫溢：同義合成詞，過度，過分。罷：通“疲”，疲勞，疲倦，指植物的凋零。《廣雅·釋詁一》：“罷，勞也。”王念孫疏證：“罷與疲同。”《廣韻·支韻》：“罷，倦也。”
⒁柯：樹枝。仿佛：模糊，指樹枝色澤黯然的樣子。
⒂萷（shāo）：同“梢”，樹梢。陳第《屈宋古音義》卷三：“萷，木梢也。”櫹椮（xiāosēn）：同“蕭森”，蕭條的意思。
⒃銷鑠（shuò）：銷熔，這裏指樹木受到損毀。瘀（yū）傷：血瘀，這裏指肌體損傷。
⒄惟：思。紛糅（róu）：眾多而雜亂。
⒅無當：沒有好的遭遇。
⒆攬：持。镄（fēi）：古代駕在車前兩側的馬，也叫驂。轡（pèi）：馬韁繩。下節：停鞭。
⒇相佯：同“徜徉（chángyáng）”，徘徊。
[21]遒（qiú）：靠近，接近。《說文·辵部》：“迫，近也。”
[22]壽：壽命。將：長久。《廣雅·釋詁二》：“將，長也。”
[23]俇攘（kuāngrǎng）：猶《楚辭·哀時命》“摡塵垢之枉攘兮”之“枉攘”，混亂的樣子。“逢此世之俇攘”，即遭遇此亂世。
[24]澹：恬淡寡欲。容與：閑散的樣子。獨倚：獨自依靠著什麼而站立。
[25]怵（chù）惕：憂懼。
[26]卬（yǎng）：古“仰”字，仰望。《字彙·卩部》：“卬，翹首望也。”
[27]步列星：在星空下散步。極：至。
按：以上為第三章，以草木遇秋而凋零起興，抒寫自己生不逢時的痛苦心情。
譯文
老天將一年平分為四季，我獨為這寒秋暗自傷感。一旦白露在百草上露頭，艾蒿很快會受到摧殘。明朗的白日已經逝去，接踵而來的是漫長的夜晚。告別了壯歲的芳蕊繁枝，我萎頓困窘啊，悲愁又淒慘！秋天已先用白露來警告，冬天再加上一層層嚴霜。收起了初夏繁盛的景象，萬物沉寂，深深地躲藏。樹葉枯萎而失去了光澤，枝條交錯，雜亂無章。形貌過盛將會要凋零，樹枝樹幹暗淡而萎黃。光禿的樹梢令人哀痛，外形消損，遍體鱗傷。想到草木將紛紛枯落啊，我悵恨它們沒趕上好時光！我放下鞭子，勒住馬韁，且留連逍遙在這片地方。歲月匆匆，一年又將盡，我隻怕壽命不會久長。我傷感自己生不逢時，遇到這世道混亂無常。心境淡漠我獨倚門戶，又聽見蟋蟀哀鳴於西堂。內心憂懼，心神震蕩，為什麼憂愁來自多方？仰望明月，我歎息深長，在星光下散步，直到天亮。
竊悲夫蕙華之曾敷兮①，紛旖旎乎都房②。何曾華之無實兮③，從風雨而飛颺④？以為君獨服此蕙兮⑤，羌無以異於眾芳⑥？閔奇思之不通兮⑦，將去君而高翔。心閔憐之慘淒兮，願一見而有明。重無怨而生離兮⑧，中結軫而增傷⑨。豈不鬱陶而思君兮⑩？君之門以九重⑾。猛犬狺狺而迎吠兮⑿，關梁閉而不通⒀。皇天淫溢而秋霖兮⒁，後土何時而得漧⒂？塊獨守此無澤兮⒃，仰浮雲而永歎⒄。
注釋
①蕙：蕙草。華：同“花”。敷（fū）：開放。
②旖旎（yǐnǐ）：繁盛的樣子。乎：於。都房：猶言華屋，花房。都，美盛，華麗。《小爾雅·廣言》：“都，盛也。”
③曾（céng）：通“層”，重疊。《說文通訓定聲·升部》：“曾，假借為層。”層華，累累的花朵。
④颺：飛揚，飄揚。《說文·風部》：“颺，風所飛揚也。”
⑤服：佩帶。
⑥羌：楚方言，同“卿”或“慶”，表反詰語氣，同“何為”“何乃”。王逸《楚辭章句》：“羌，楚人語詞也，猶言卿，何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