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解
《招魂》錄自東漢王逸《楚辭章句》第九卷，王逸說是宋玉所作。有人僅憑《史記·屈原賈生列傳》“餘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悲其誌”一句話，就斷定此篇乃屈原所作，似不妥。此篇是宋玉為招楚頃襄王的生魂而精心創作的一篇“招魂詞”。全詩由序辭、招辭和亂辭三部分構成。招辭“外陳四方之惡，內崇楚國之美”（魯迅《漢文學史綱要》），先進行消極的禁避，以嚇唬離失之魂不要到處亂跑，然後進行積極的導引，以引誘離失之魂速返故居。梁啟超《要籍解題及其讀法》說《招魂》“對於厭世主義與現實快樂主義兩皆極力描寫，而皆撥棄，實全部《楚辭》中最酣暢最深刻之作”。在藝術上，《招魂》借鑒了屈原的《大招》，但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取得了很高的成就。全詩對楚宮居室、侍禦、飲食、女樂、娛戲極盡鋪陳和誇飾，恢詭譎怪，耀豔深華，開漢賦之先河，枚乘《七發》即直接受其沾溉。
朕幼清以廉潔兮①，身服義而未沬②。主此盛德兮③，牽於俗而蕪穢④。上無所考此盛德兮⑤，長離殃而愁苦⑥。帝告巫陽曰⑦：“有人在下⑧，我欲輔之⑨。魂魄離散⑩，汝筮予之⑾。”巫陽對曰：“掌夢⑿。上帝命其難從⒀。若必筮予之，恐後之謝⒁，不能複用⒂。”
注釋
①朕（zhèn）：我，是宋玉代被招者楚頃襄王自稱，它作為一個主語，一直貫到第六句。
②服：行。沬（mèi）：通“昧”，微暗不明。“朕幼清以廉潔兮，身服義而未沬”兩句說楚頃襄王本來是修德之君。
③主：守。盛德：眾多的美德，指上述清、廉、潔、義等美德。
④牽：牽累。蕪穢：荒蕪，指荒於淫樂。“主此盛德兮，牽於俗而蕪穢”兩句說楚王守此盛德，但牽於世俗難免有所荒蕪。
⑤上：上天，上帝。考：考察。
⑥離：通“罹”，遭遇。殃：禍殃。“上無所考此盛德兮，長離殃而愁苦”兩句說上帝沒有考察此盛德，卻降下災殃，使得“朕”長期處於愁苦之中。開頭六句是代被招者即病人說的話。古人相信國君生病，是由於失德遭到天譴，所以這裏為楚頃襄王招魂，先說楚頃襄王是有德之君，以期獲得上帝的鑒諒。
⑦巫陽：古代神話中的巫師，名陽。
⑧有人：指楚頃襄王。
⑨輔：幫助。
⑩魂魄：人的精靈。古人稱精神能離開形體而存在的為魂，依形體而存在的為魄。
⑾汝：你。筮（shì）：占卦。予：給。
⑿掌夢：掌夢之官。這句疑有脫字，從上下文義揣測，意思是說：占卦是掌夢之官的事。
⒀此句原作“上帝其難從”，據洪興祖《楚辭考異》引一本改。
⒁謝：去世，死亡。
⒂此句原作“不能複用巫陽焉”，今從王念孫《讀書雜誌·餘編下》將“巫陽焉”三字移至下句開頭，與“乃下招曰”連為一句。
按：以上為第一段，是全篇的序辭，交代招魂的緣起。
譯文
我從小清白廉潔，親身行義毫不含糊。堅守著這些美德，卻被世俗牽累荒蕪。上帝不考察我的美德，卻使我長期遭殃受苦。上帝告訴巫陽說：“有一個人在下界，我想保佑他。他的魂魄已離散，你去占卦招還給他。”巫陽回答說：“占卦應當找掌夢，您的命令我難遵從。如果定要占卦給他招魂，恐怕占完卦後他命已終，招來了他的魂也不能再用。”
巫陽焉乃下招曰①：魂兮歸來！去君之恒幹②，何為四方些③？舍君之樂處，而離彼不祥些④。
注釋
①焉乃：於是。
②去：離。君：對對方的尊稱，指所招的魂。恒：常。幹：軀幹，軀體。
③些（suò）：句末語氣助詞。沈括《夢溪筆談》卷三：“今夔峽、湖湘及南北江獠人，凡禁咒句尾皆稱些，此乃楚人舊俗。”
④離：通“罹”，遭遇。
譯文
巫陽於是降臨下界招魂，說道：靈魂歸來呀！離開你常住的軀幹，你為何要漂泊四方？拋棄你安樂的故土，因而遭遇那些災殃。
魂兮歸來，東方不可以托些①！長人千仞②，惟魂是索些③。十日代出④，流金鑠石些⑤。彼皆習之，魂往必釋些⑥。歸來兮，不可以托些！
注釋
①托：寄托，寄居。
②長人：巨人。古代神話傳說東方有長人國，專門找人的靈魂吃。仞（rèn）：古時以七尺或八尺為一仞。
③索：尋找。
④十日代出：疑為“十日並出”之訛。“十日並出，流金鑠石”，猶《淮南子·本經篇》所謂“十日並出，焦禾稼，殺草木”。《莊子·齊物論》亦雲：“昔者十日並出，萬物皆照。”
⑤流金：把金屬熔化成液體而流動。鑠（shuò）石：銷毀石頭。
⑥釋：熔解，熔化。
譯文
靈魂歸來呀，東方不能去安身！那裏有長人千仞高，專門要抓活人魂。十個太陽同時出，曬得鑠石又流金。長人全都曬慣了，你去一定會銷熔。歸來吧，東方不能去安身！
魂兮歸來，南方不可以止些①！雕題黑齒②，得人肉以祀③，以其骨為醢些④。蝮蛇蓁蓁⑤，封狐千裏些⑥。雄虺九首⑦，往來倏忽⑧，吞人以益其心些⑨。歸來兮，不可以久淫些⑩！
注釋
①止：留。
②雕題：用丹青在額上雕刻花紋，屬於紋身中的紋麵。題，額。黑齒：用生漆或黑色染料將牙齒塗黑，或嚼某種草藥將牙齒染黑。雕題、黑齒均為南方初民的習俗。《禮記·王製》：“南方曰蠻，雕題交趾。”又《山海經·海外東經》有“黑齒國”。
③祀：祭祀。“得人肉以祀”，即用人充當犧牲以祭祀鬼神。此種習俗在上古時代頗為流行。
④醢（hǎi）：肉醬。以其骨為醢，即用人的骨頭醃製為“骨醬”。
⑤蝮（fù）蛇：一種毒蛇，體色灰褐，頭部略呈三角形。蓁蓁（zhēn）：積聚的樣子。
⑥封狐：大狐。
⑦虺（huǐ）：傳說中有九個頭的大毒蛇。
⑧倏（shū）忽：極快的樣子。
⑨益其心：滋補它的心腸。初民認為雄虺通過吃人，能滋補其心腸，獲得人的“靈性”（Manna或Mana），使自己變得更加狡猾和狠毒，今後也能更輕而易舉地置人類或其他對手於死地。這是一種“厭（yā）勝巫術”（Charm
Magic），也叫做“黑巫術”（Black Magic）。
⑩淫：淹留，滯留。
譯文
靈魂歸來呀，南方不可停久長！南人花額牙齒黑，割下人肉祭鬼神，剔出人骨做肉醬。蝮蛇聚集如林莽，大狐千裏尋食忙。九頭雄蛇怪模樣，忽然來呀忽然往，吞食人肉補心腸。歸來吧，南方不可停久長！
魂兮歸來，西方之害，流沙千裏些①！旋入雷淵②，爢散而不可止些③。幸而得脫，其外曠宇些④。赤蟻若象⑤，玄蜂若壺些⑥。五穀不生，叢菅是食些⑦。其土爛人，求水無所得些。彷徉無所倚⑧，廣大無所極些。歸來兮，恐自遺賊些⑨！
注釋
①流沙：神話中的西方沙漠之地，據說那裏的沙不停地流動，其神話“背景”可能是大漠裏常見的沙流、沙崩或沙暴，非常可怕。
②旋：轉。雷淵：神話中的深淵名。古雷、回通用，雷淵當即回淵。回淵乃同義合成詞，孔子弟子顏回字子淵，是其證。雷淵即回淵，亦即《九章·涉江》“淹回水而疑滯”之回水，指回旋的一潭深水。此種水最易溺人，即使最善遊泳者，一旦沒於水中，即旋轉而下，不複得救。
③爢（mí）：碎。
④曠：大。宇：原野。
⑤赤蟻：紅螞蟻。赤蟻若象，這是熱帶巨蟻的神話化。
⑥玄蜂：黑胡蜂，黑馬蜂。壺：通“瓠（hù）”，葫蘆。
⑦叢：聚集，叢生。菅（jiān）：茅草。
⑧彷徉（pángyáng）：彷徨，徘徊。倚：依靠。
⑨遺（wèi）：給予。賊：禍害。
譯文
靈魂歸來呀，西方更可怕，流沙千裏長！卷進雷淵旋渦裏，粉身碎骨難提防。即使僥幸脫了險，外麵荒野也淒涼。紅螞蟻似大象大，黑馬蜂像葫蘆長。那裏五穀不生長，叢叢茅草填肚腸。泥土腐蝕皮和肉，渴了找水沒地方。徘徊遊蕩無依傍，不著邊際好迷茫。歸來吧，不歸恐怕會遭殃！
魂兮歸來，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①，飛雪千裏些。歸來兮，不可以久些②！
注釋
①增：通“層”，重疊。峨峨（é）：高聳的樣子。
②久：久留，滯留。《孟子·公孫醜上》：“可以久則久。”趙岐注：“久，留也。”
譯文
靈魂歸來呀，北方不可以久留！那裏冰山高聳望不到頂，那裏飛雪千裏望不到頭。歸來吧，北方不可以久留！
魂兮歸來，君無上天些①！虎豹九關②，啄害下人些③。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豺狼從目④，往來侁侁些⑤。懸人以嬉⑥，投之深淵些。致命於帝⑦，然後得瞑些⑧。歸來，往恐危身些！
注釋
①無：不要。
②九：通“糾”，糾察，督察（見郭在貽《楚辭解詁》）。所謂“虎豹九關”，即“虎豹糾關”，用現代的話說，就是由虎豹把關。
③啄：吃。
④從：通“縱”，豎。錢鍾書《管錐編》第二冊《楚辭洪興祖補注》卷第一七則論《招魂》“從目”：“‘豺狼從目，往來侁侁些’；五臣注：‘從、豎也。’按《大招》亦雲：‘豕首從目。’陸佃《埤雅》卷四：‘俗雲：熊羆眼直，惡人橫目’；‘從目’即‘眼直’也。”
⑤侁侁（shēn）：眾多的樣子。
⑥懸：吊掛。嬉（xī）：嬉戲，玩耍。
⑦致命：複命，回報。
⑧瞑（mián）：同“眠”，睡。《玉篇·目部》：“瞑，寐也。”清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鼎部》：“瞑，字亦作眠。”
譯文
靈魂歸來呀，你不要跑上天！虎豹把守天門關，吞吃凡人最凶殘。有條漢子九個頭，一下能拔樹九千。豺狼隻隻豎雙眼，來來往往沒個完。把人吊起打秋千，玩耍夠了丟深淵。他去報告了天帝，你才能夠閉雙眼。歸來吧，上天生命有危險！
魂兮歸來，君無下此幽都些①！土伯九約②，其角\\些③。敦脄血拇④，逐人\\些⑤。參目虎首⑥，其身若牛些。此皆甘人⑦。歸來，恐自遺災些！
注釋
①幽都：陰間的都城，即地獄。
②土伯：幽都的君王，即地下的魔王。土伯之形象，我們可以從馬王堆一號漢墓漆棺畫中之鹿角人形怪物圖像和曾侯乙墓棺畫中之眾多獸麵人身圖像得其仿佛。九：通“糾”，糾察，督察。約：通“鑰”。郭在貽認為所謂“土伯九約”，實即“土伯糾鑰”，意謂由土伯把關（關、鑰實際上是一回事）（《楚辭解詁》）。
③觺觺（yí）：角銳利的樣子。
④敦：厚。脄（méi）：背上肉。拇：手腳的大拇指，這裏代表整個手爪。
⑤逐：追。闢闢（pī）：跑得很快的樣子。
⑥參（sān）：同“三”。
⑦甘人：以人肉為美味。
譯文
靈魂歸來呀，你不要下陰都！陰都魔王把關口，頭上銳角刺人喉。手爪滴血背肉厚，看見人來就追逐。三隻眼睛老虎頭，身體就像一頭牛。這些魔王吃人肉，歸來吧，不要去受辱！
魂兮歸來，入修門些①。工祝招君②，背行先些③。秦篝齊縷④，鄭綿絡些⑤。招具該備⑥，永嘯呼些⑦。魂兮歸來，反故居些⑧。
注釋
①修門：據伍端林《江陵記》記載，修門是郢都城的南門。
②工：巧，良。祝：祭祀時司祭禮的人，即男巫。《詩經·小雅·楚茨》：“工祝致告，徂齎孝孫。”
③背行：倒退著行走。先：領路。
④篝（gōu）：竹籠。古時招魂用竹籠裝被招者的衣服，用來招喚遊離的魂魄來歸附。縷：繩，線。
⑤綿絡：織物，指蓋在竹籠上的籠衣。
⑥招具：招魂用的器具。該備：齊備。該，具備。
⑦永：長。
⑧反：同“返”。
譯文
靈魂歸來呀，快進郢都南大門。良巫正在招你魂，倒退領路前麵行。秦國籠子齊國繩，鄭國籠衣罩竹籠。招魂用具都齊備，拉長嗓子來叫魂。靈魂歸來吧，快回故居得安寧！
天地四方，多賊奸些①。像設君室②，靜閑安些③。高堂邃宇④，檻層軒些⑤。層台累榭⑥，臨高山些⑦。網戶朱綴⑧，刻方連些⑨。冬有穾廈⑩，夏室寒些⑾。川穀徑複⑿，流潺湲些⒀。光風轉蕙⒁，泛崇蘭些⒂。
注釋
①賊：害人的東西。奸：邪惡的東西。
②像：畫像。設：設置。君：您，指楚襄王。室：臥室。像設君室，指將失魂的楚襄王的畫像放置在他臥室的病軀旁。
③靜：清靜。閑：空閑。安：安樂。
④邃（suì）：深。宇：房屋。
⑤檻（jiàn）：欄杆，欄板。軒：樓板。“高堂邃宇，檻層軒些”，建築學家張良皋認為其建築風格如同我國西南地區的“幹欄”式民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