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釋
①雲夢：即雲夢澤，春秋戰國時期楚國的大澤，跨長江南北，為楚王遊獵之地。浦（pǔ），水邊。
②高唐：即高唐觀（guàn），是楚人在雲夢澤中建築的祭祀先祖高陽的高台。高唐之事，指襄王與宋玉遊雲夢，宋玉為他講述先王遇神女之事。詳見《高唐賦》正文及其注釋。
③王寢：楚襄王躺在床上睡覺。
④果：果然。《文選》六臣注本脫“果”字。按：《高唐賦》和《神女賦》乃姊妹篇。《高唐賦》雲：“王將欲往見之”，又雲：“往自會”，此篇雲：“其夜，王寢，果夢與神女遇……”正前後呼應，表明果然不出所料。若無“果”字，則表示事實與所料相符一層意思沒有表達出來。
⑤白：告訴。趙曦明說：“‘白’以告、語為義，上下可通，即如‘錫’為上錫下之詞，而‘師錫帝曰’（按：見《尚書·堯典》），下亦用之於上矣。”（清孫誌祖《文選考異》卷一《神女賦》“其夜王寢”條引）黃侃《文選平點》雲：“‘明日以白玉’句，上告下亦可稱白，白猶報也。……‘白’本上下通文，等於詔、贛。”《文選》卷四十二所載魏文帝曹丕《與朝歌令吳質書》開頭曰：“五月十八日，丕白……”結尾曰：“行矣自愛。丕白。”又《與吳質書》首句：“二月三日，丕白……”結尾曰：“東望於邑，裁書敘心。丕白。”《與鍾大理書》首尾句亦皆用“丕白”。這是魏文帝曹丕寫給下屬吳質和鍾繇的信，均“上可下亦可稱白”之證。
⑥王對曰：此句中原無“對”字，據胡克家《文選考異》補。有“對”字更切合文義。
⑦晡（bū）夕：同義合成詞，傍晚的意思。
⑧惚惚：神思不定。
⑨若有所喜：忽然感到喜悅。
⑩紛紛擾擾：李善注：“喜也。”
⑾目色仿佛：眼睛看不真切。仿佛，好像，看不真切。
⑿乍（zhà）若有記：忽然好像相識似的。記，識。
⒀寐（mèi）：睡著。
⒁寤（wù）：睡醒。識（zhì）：通“誌”，記住。
⒂罔：通“惘”，失意的樣子。兮：語氣助詞，相當於現代漢語的“啊”。
⒃撫心定氣：用手摸胸，安定情緒。
⒄玉曰：宋淳熙本李善注《文選》原訛作“王曰”，據《文選》六臣注本及黃侃《文選平點》改。
⒅王曰：宋淳熙本李善注《文選》原訛作“玉曰”，據《文選》六臣注本及黃侃《文選平點》改。
⒆測：衡量、估量。究：推究、推尋。
⒇瑰姿：豔麗的姿容。瑰，奇異。瑋（wěi）態：美好的姿態。瑋，珍奇。
[21]須臾（yú）：片刻。
[22]橫生：橫逸而出，即充分表現出來。
[23]曄（yè）：光輝燦爛。華：同“花”。
[24]溫：溫潤。瑩：似玉的美石。
[25]殫（dān）：窮盡。形：形貌。
[26]詳而視之：仔細觀察。
[27]奪人目精：耀人眼目。
[28]盛飾：非常華麗的服飾。
[29]羅：稀疏而輕軟的絲織品。紈（wán）：細絹。綺（qǐ）：有花紋的絲織品。繢（huì）：布匹的頭尾，亦稱機頭。文章：文彩。
[30]振：拂拭。繡：華麗的，精美的。
[31]被：通“披”，穿著。袿（guī）：婦女所穿的上等長袍。裳（cháng）：下身的衣服，裙子。
[32]fl（nóng）：原指衣服厚的樣子，這裏指穿著厚實的衣服。
[33]纖：原指細紋的絲織品，這裏指穿著窄小的衣服。
[34]裔裔（yì）：步履輕盈的樣子。曜（yào）：照耀。
[35]婉：柔美的樣子。
[36]嫷（tuǒ）：同“拕”，美好。《說文·女部》：“南楚之外謂好曰嫷。”被服：罩在外麵的衣服。
[37]侻（tuì）：恰好，相宜。薄裝：淡妝。
[38]沐：本義為洗頭發，這裏是塗抹的意思。
[39]含若芳：（頭發上）含有杜若的芳香。若，杜若，香草名。
[40]宜侍旁：適宜侍候在君王身旁。
[41]順序：和順，適宜。卑：柔弱。順序卑，指舉止有節而又溫柔。
[42]調心腸：調和心神。心腸，心地。
[43]王曰：前麵“王曰‘茂矣美矣，諸好備矣’雲雲”是楚襄王對宋玉所問“狀如何也”的作答，而此一“王曰‘若此盛矣，試為寡人賦之’”，乃另起一層，是楚襄王作答後緊接著又向宋玉提出要求。這種“王曰”之後接著又“王曰”的句式，屬於“一人之辭中加‘曰’字以別更端之語者”。此種體例古書中多有之，詳參俞樾《古書疑義舉例》卷二“一人之辭而加曰字例”。
[44]唯唯（wěiwěi）：答應的聲音，表示恭敬、謙卑。
譯文
楚襄王與宋玉在雲夢澤邊遊玩。途中他要宋玉為他講述先王夢見與高唐神女幽會的故事。那天夜裏，襄王就寢，果然夢見與神女幽會，神女的容貌美麗極了。襄王感到非常驚奇，第二天便將這個夢告訴給了宋玉。宋玉問：“夢中情景怎樣呢？”襄王答道：“昨天傍晚以後，我精神恍惚，好像有什麼好事要發生，心裏樂滋滋的，我自己也搞不懂到底是怎麼回事。盡管我當時眼睛模糊，看得不太真切，但現在我回憶起來，似乎還有些印象。當時我突然看到一個女子，長得十分奇異。我睡覺時做夢夢見了她，醒來時卻已記不清。我悶悶不樂，惆悵失意。當我摸著胸口，整理好自己的思緒後，我又一次看到了我所夢見的那位美女。”宋玉問：“她樣子長得如何？”襄王說：“豐滿、漂亮啊，各種美質都集於她一身；豔麗、秀美啊，她的姣美難以形容。上古也沒有，當代亦未見。她那豔麗的容貌，美好的姿態，怎麼讚美也讚美不完。她剛出來的時候，光芒四射，宛如旭日照屋梁；稍過一會兒，她皎潔照人，又如皓月放光華。頃刻之間，她的美麗的姿容全部呈現出來，絢爛似鮮花，溫潤如美玉，用眾多的色彩也難以描繪出她美麗的形貌。仔細端詳，她容光煥發，光彩耀眼奪目。她的服飾眾多而美好，綾羅綢緞，花紋密布；珠光寶氣，遍體生光。她擺弄著精美華麗的衣裳，披著長袍，穿著短裙。她穿著寬鬆的衣服不顯得矮，穿著緊身的衣服不顯得高。她步履輕盈，可以點亮整個殿堂。突然間，她又改變了姿勢，猶如一條遊龍駕雲翱翔。她穿著漂亮的罩衣，得體地化著淡妝；塗抹了蘭膏的秀發，散發著杜若的芳香。她天生就那麼溫和安閑，適宜侍候君王；舉止有節而又溫柔，最會順和人的心腸。”襄王對宋玉說：“既然她如此之美麗，你試著為我描述一番吧！”宋玉回答道：“是。”
夫何神女之姣麗兮，含陰陽之渥飾①。被華藻之可好兮②，若翡翠之奮翼③。其象無雙④，其美無極。毛嬙障袂⑤，不足程式⑥；西施掩麵⑦，比之無色⑧。近之既妖⑨，遠之有望⑩。骨法多奇⑾，應君之相⑿。視之盈目⒀，孰者克尚⒁？私心獨悅，樂之無量⒂。交希恩疏⒃，不可盡暢⒄。他人莫睹，王覽其狀⒅。其狀峨峨⒆，何可極言⒇。貌豐盈以莊姝兮[21]，苞溫潤之玉顏[22]。眸子炯其精朗兮[23]，瞭多美而可觀[24]。眉聯娟以蛾揚兮[25]，朱唇的其若丹[26]。素質之q實兮[27]，誌解泰而體閑[28]。既姽r於幽靜兮[29]，又婆娑乎人間[30]。宜高殿以廣意兮，翼放縱而綽寬[31]。動霧縠以徐步兮[32]，拂墀聲之珊珊[33]。望餘帷而延視兮[34]，若流波之將瀾[35]。奮長袖以正衽兮[36]，立躑躅而不安[37]。澹清靜其愔嫕兮[38]，性沉詳而不煩[39]。時容與以微動兮[40]，誌未可乎得原[41]。意似近而既遠兮，若將來而複旋[42]。褰餘幬而請禦兮[43]，願盡心之惓惓[44]。懷貞亮之潔清兮[45]，卒與我兮相難[46]。陳嘉辭而雲對兮[47]，吐芬芳其若蘭[48]。精交接以來往兮[49]，心凱康以樂歡。神獨亨而未結兮[50]，魂煢煢以無端[51]。含然諾其不分兮[52]，喟揚音而哀歎[53]。G薄怒以自持兮[54]，曾不可乎犯幹[55]。
注釋
①含：鍾，集中。陰陽：原指日光的向背，向日為陽，背日為陰。後來陰陽成為我國古代哲學解釋宇宙中一切現象的兩大對立麵，凡天地、日月、晝夜、男女以至腑髒、氣血等皆分屬陰陽。陰陽，這裏指天地。《藝文類聚》卷一引《三五曆紀》就說：“天地渾沌如雞子，盤古生其中。萬八千歲，天地開辟，陽清為天，陰濁為地。”渥飾：濃豔。
②華藻：文彩。
③翡翠：鳥名。
④象：形象，儀態。
⑤毛嬙（qiáng）：古代美女名，一作“毛廧”（見《戰國策·齊策四·魯仲連謂孟嚐君章》）。《莊子·齊物論》：“毛嬙、西施，人之所美也。”唐陸德明《經典釋文·莊子音義》：“司馬（彪）雲：毛嬙，古美人，一雲越王美姬也。”障袂（mèi）：用衣袖遮蔽。袂，衣袖。
⑥不足程式：不能比量的意思。程式，法式，標準。
⑦西施：古代美女名，春秋時期越國苧蘿山鬻薪之女（據《吳越春秋·越王勾踐陰謀外傳》），一作“先施”（見《文選》宋玉《神女賦》李善注引《慎子》），也叫西子。
⑧無色：沒有姿色。按：“毛嬙障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麵，比之無色。”是讚美神女的美貌超過毛嬙、西施。
⑨近：指近看。妖：豔麗。
⑩遠：指遠望。有：通“又”。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頤部》：“有，由（假）借為又。”望：仰望，景仰。按：“近之既妖，遠之有望。”這兩句形容神女近看既美，遠望亦美，遠近皆宜。
⑾骨法：骨相。奇：異常。
⑿應：適應，適合。君：君王。相：相貌，容貌。應君之相，指適合君王要求的長相。
⒀盈：充滿。
⒁克：能。尚：超過。
⒂無量：無限。
⒃希：通“稀”，稀少。疏：疏淺。
⒄不可盡暢：不能盡情痛快地傾訴衷腸。
⒅王：指楚襄王。此“王”字《宋玉文鈔》本訛作“玉”，主張《神女賦》為寫宋玉夢神女者均將此“王”字改作“玉”。然“他人莫睹，王覽其狀”兩句正承上文“玉曰：‘狀如何也？’王曰：‘茂矣美矣，諸好備矣……’”雲雲而言，若作“玉覽其狀”，反而前後文矛盾、失去照應了。
⒆峨峨：莊嚴高峻的樣子。
⒇極言：說得盡。
[21]豐盈：豐滿。姝（shū）：美好。
[22]苞：美盛。溫潤之玉顏：容貌姿色如玉之溫潤美好。
[23]眸（móu）子：眼中瞳仁。炯：明亮。
[24]瞭（liǎo）：明亮。
[25]聯娟：彎曲而纖細。蛾：“蛾眉”的省稱，指女子美而長的眉毛。
[26]的：鮮明，鮮豔。
[27]素：通“愫”，本性。質：質樸。正的意思。《廣雅·釋詁一》：“□，正也。”□（nóng）：通“濃”，厚。
[28]誌：情誌，心情。解：通“懈”，懈怠，懶惰。泰：安定，安適。體：身體。閑：空閑，清閑。這句寫她誌操閑雅，體態嫻靜。
[29]姽□（guǐhuà）：閑靜美好的樣子。
[30]婆娑（suō）：盤旋，徘徊。
[31]翼：放縱的樣子。綽（chuò）：寬裕。
[32]霧縠（hú）：薄如雲霧的輕紗。
[33]墀（chí）：台階。珊珊：象聲詞。
[34]餘帷：我的床帳。“餘”者乃宋玉代表楚襄王、用楚襄王的口氣來敘事和抒情，即“代言體”。延視：久久地注視。
[35]若流波之將瀾：好像流水將要掀起波瀾。瀾，大波。
[36]衽（rèn）：衣襟。
[37]躑躅（zhízhú）：徘徊。
[38]澹（dàn）：安居樂業。愔（yīn）：和悅。嫕（yì）：和藹可親。
[39]沉詳：沉著安詳。
[40]容與：情緒起伏不定的樣子。
[41]原：通“□”，揣度。《讀書雜誌·餘編下》：“《神女賦》：‘時容與以微動兮，誌未可乎得原。’李善曰：‘原，本也。’念孫案：原者，度也，言其誌未可忖度也。《廣雅》曰：‘□，度也。’□與原古字通。《韓子·主道篇》曰：‘掩其跡，匿其端，下不能原。’《列女傳·頌義小序》曰：‘原度天道，禍福所移。’皆其證也。下二句雲：‘意似近而既遠兮，若將來而複旋。’正申明誌不可原之意。”
[42]旋：回轉。
[43]褰（qiān）：揭起，撩起。餘：此字之用法和上文“望餘帷而延視兮”之“餘”字相同。幬（chóu）：床帳。
[44]惓惓（quán）：同“拳拳”，誠懇的意思。
[45]懷貞亮之潔清：懷有貞亮高潔的誌向。貞亮，堅貞高尚。潔清，純潔清白。
[46]卒：最終。我：此字之用法和上文“望餘帷而延視兮”“褰餘幬而請禦兮”之“餘”字相同。難：拒絕。
[47]陳嘉辭而雲對：對她陳述美好的言詞。雲對，述說，應答。
[48]吐芬芳其若蘭：形容口中所說的言詞如杜若蘭草般美好。
[49]精：精神。交接、往來：這兩個詞都是交往的意思。
[50]亨：溝通。結：結合。
[51]煢煢（qióng）：孤獨無依的樣子。端：頭緒。
[52]然諾：許諾。不分（fèn）：不甘心的意思。
[53]喟（kuì）：歎息。
[54]m（pǐng）：收起笑容，臉色變得嚴肅；一說為發怒時臉色變青的樣子。薄怒：微怒。持：矜持，莊重。
[55]曾：竟，乃。犯幹：觸犯。
譯文
神女是多麼姣美豔麗啊，她集天地間的濃豔美色於一身。她穿上色彩華麗的服飾是多麼合體漂亮啊，仿佛翠鳥展翅飛向高空。她的形象儀態世上無雙，她的美貌秀色天下無比。美女毛嬙看到她，也會用衣袖遮住自己的臉龐，自愧長得不夠標準；美女西施看到她，也會用雙手捂住自己的雙臉，害怕和她相比黯然失色。近看，她是那麼妖豔動人；遠觀，她又是那樣令人景仰。她的骨相奇異不凡，與嬪妃的相貌相應。天下盡管美女滿目，到處都是，但有誰能超過她？我滿心喜悅，快樂無比，隻是因為交往稀少，恩愛疏淺，不能向她訴說衷腸。別人都沒有眼福看到她，隻有大王能飽覽她的秀色。她氣質莊嚴高貴，怎能用言語描述完？她體態豐滿，端莊嫻淑；膚色潔白，溫潤如玉；眼睛明亮，炯炯有神，一雙美麗的大眼睛特別好看！她的眉毛彎彎的，就好像蠶蛾的觸須；她的嘴唇紅紅的，就如同鮮豔的丹砂。她本性樸素純正而又溫厚誠實，心情懈怠安適，體態幽靜閑雅。她既處於幽隱的深山仙境，又在人世間逗留盤旋。高堂大殿最適合寬慰她的心情，以便她無拘無束，自由放縱。她穿著薄霧般的羅裙緩緩漫步，輕拂著台階，沙沙作響。她久久地注視著我的床帳，兩眼如秋水將要掀起波瀾。她揮動長袖，整理衣襟，佇立徘徊，心神不定。她神情安靜而和順，性格沉穩而不煩。她的情緒大多時候是沉靜的，但偶爾也會出現起伏，有些小小的躁動，叫人不可揣度。有時，她好像有意要靠近我，卻又遠遠離開；好像要向我走來，卻又回身轉去。她撩起我的床帳，請求和我做愛，以表達她的拳拳誠意。但她懷著堅貞高尚、純潔清白的節操，最終還是拒絕了。她用最動聽的語言回答我的問話，她的談吐宛如杜若和蘭草散發著濃鬱的芳香。她和我精神上交往頻繁，內心無比快樂。然而雖有心靈的溝通，卻沒有實際的結合。她感到孤獨無依，心煩意亂。她似乎答應，但並不情願，因此歎息不止，哀傷不已。最終她收起笑容，微露怒色，態度矜持，表現出凜然不可侵犯的神態。
於是搖珮飾①，鳴玉鸞②，整衣服，斂容顏③，顧女師④，命太傅⑤。歡情未接⑥，將辭而去⑦。遷延引身⑧，不可親附⑨。似逝未行⑩，中若相首⑾。目略微眄⑿，精彩相授⒀，誌態橫出⒁，不可勝記。意離未絕⒂，神心怖覆⒃。禮不遑訖⒄，辭不及究⒅。願假須臾⒆，神女稱遽⒇。徊腸傷氣[21]，顛倒失據[22]。j然而暝[23]，忽不知處。情獨私懷[24]，誰者可語[25]。惆悵垂涕，求之至曙[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