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彝家住過一陣,漸漸弄清這個社會的階級構成。
涼山彝人沒有統一的族長或行政機構。一家奴隸主連同他的領地和奴隸便是一個獨立王國。曆代皇帝冊封的世襲土司不止十家,每個土司隻能管理他周圍的幾個家支,平時替府道衙門收租要稅,戰時率屬下彝人到陣前效力。各家支內部的事一律無權過問。清朝末年有些黑彝勢力強大,已不服土司管理,到了民國土司的權力就完全喪失。但是土司的社會地位始終受到尊重。
土司隻是官職,真正的統治者是黑彝頭人。俗稱支頭。
彝族是以血統劃分階級,“黃牛是黃牛,水牛是水牛”,代代相傳,永不能更改。彝人不識字,但都能背族譜。彝人崇尚黑色,稱奴隸主為“黑骨頭”。黑骨頭隻有數家,不容假冒。在奴隸主內部像古希臘一樣,遇事民主討論服從多數。為了殺一隻雞怎樣拔毛可以爭論兩天一夜。全體黑彝一律平等,不再分等級。彝族卑視白色,稱奴隸為“白骨頭”,白骨頭等級就多了,要之有曲諾,加西,阿呷數種。
曲諾類似自由民,有自己的家庭,有一份田地和牲畜,但仍從屬於主子,按時為主子服勞役,交稅金,主人對他們不能再自由買賣,但他們也不能自由遷移。
曲木姑娘家就是這樣的曲諾。我問她:“比起阿呷、加西來,你們的日子還算過的去吧?”
她說並不這麼簡單,曲諾還有三項最重的負擔:
一是為主子打仗。因為奴隸是財富,各支之間常為搶奪奴隸開戰。民國時期,土著軍閥,更設法挑起各支間戰爭,先支持甲家打乙家,再送槍彈給乙家命他打丙家,待彝人間打得不可開交,他再居中調停。把幾家彝人都玩弄在股掌之下,那家不服從則派聽命的幾家聯合攻打,竟致將全支殺盡,滅其種姓。鄧秀廷曾一次殺某家數百口,使其姓氏在彝族中永遠消失。
曲諾為主子打仗要自己買槍,自己備彈,自己帶口糧。如果本家得勝,戰死一個曲諾敗方賠十兩銀子,主人要分五兩;如果戰敗,不僅白死,主人向對方賠的銀子還要其家屬分擔。
二是主子要強迫放債。對於稍富起來的曲諾,主子要強迫借糧給了。曲諾無權不借。借三鬥糧,三年後要還數石。白彝不論怎麼苦幹,也無法擺脫貧困。
第三項則是曲諾不管積下多少財物,一旦男人死去,全部遺產都要由主人“吃絕戶”,妻子和兄弟都無權分享。真正落個人死財空。
這不是一時一地的“特殊情況”,是法律,是幾千年傳下來的習慣法!唯一不執行此種製度的倒是土司,土司有官員名份,過的是封建地主式的生活,比奴隸製要開明許多。
至於加西和阿呷,那就完全像牲畜一樣了,吃主人剩的土豆皮,野菜,沒日沒夜幹活。主人有生殺之權,隨時可以賣掉。稍有差錯則施以酷刑。我見過一個娃子,舌頭被割了,眼睛挖掉一隻,兩腿大筋被挑斷一根。留下一根是為了叫還能拄著棍為主人幹活!阿呷與加西不同之處是阿呷是主人為他們配了對,結成夫妻的。因為主人要奴隸生孩子,孩子養到八歲就交還給主人,或是作阿呷使用,或是賣掉。我住的那家應是開明黑彝了,有個阿呷,年已半百,每天天不亮就背起工具上山勞動,天黑後還要背一捆柴回來,坐在門邊地下像隻狗看著主人吃飯,主人把吃剩的土豆扔過來,他從地上撿起忙塞進口中,就算吃了飯,夜裏天冷他擠在羊群中取暖睡覺。
盡管如此,這老人家還不是最低一等的奴隸。同是阿呷,還有彝根漢根之分,被人綁架或欺騙弄進山裏的漢人,被迫作了奴隸,要比彝人奴隸又低一級。這漢根血統也是代代相傳的。漢人奴隸生的孩子,那怕已經完全彝化了,也還是比彝人奴隸低一等。
曲木阿呷的父親,跑進漢區後,增廣見識,悟出一個道理:奴隸得作人資格,必須有知識。他省吃儉用,供孩子上學。有一個兒子讀過私塾到南京又進了舊政府辦的“蒙藏學校”。那個學校隻收蒙古西藏學生。彝族在舊政府不受重視。他改名曲木藏堯,冒充藏人入的學。後來他成了國民黨駐西南的特派員,曾著過一本書,向國人介紹彝族苦難生活。已經混到這麼高位了,最後仍沒逃脫維護奴隸製度的奴隸主和靠“耍蠻子”吃飯的地方軍閥,被他們聯合下手害死了。死時也不過三十歲左右。那時曲木阿呷還是個不懂事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