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開中國地圖,會發現涼山既不在邊疆又不臨國界,它正正當當在中國的腹地四川。南接雲南,東鄰貴州,西接西藏。曆史上有關涼山和彝族的記載,數不勝數。和文君女士自由戀愛的司馬相如先生通西南夷,就是去的這一帶;諸葛亮七擒孟獲,也發生在此處。話本中有一篇《李太白醉寫‘嚇蠻書’》。李白寫的蠻文就是彝文。作品中假托為渤海國文字。渤海國遠在吉林,遼寧左右,李白沒到過長白山,從哪兒學來的渤海語文?李客居邛崍甚久,卻有案可查。涼山古屬邛崍郡。彝漢雜居。李白識彝文,順理成章。

這樣一個深入內地的地方,四周地名卻多用一個“邊”字,如“峨邊”、“馬邊”等等。最初我甚為不解,到達涼山後才知道,曆代統治者,大概從諸葛亮時候起,就采取“以夷製夷”方針。把奴隸主,支頭封為土司,叫他們“自治”,除去按時朝貢交錢糧,內部事務概不過問。同時在涼山四周築寨屯兵,以防備彝人出來作亂。把涼山完全封閉。彝族本實行的是奴隸製度。奴隸主最頭痛奴隸逃跑。這措施正中其下懷,樂得有官軍替他看守,奴隸想跑出出不了山。不料帶來的後果是,過了幾千年,彝族社會和“南昭”,“西南夷”、“邛崍郡”時代仍沒甚麼兩樣。我年輕時學蘇聯編寫的《社會發展史》,書中說“社會發展是生產力與生產關係矛盾的結果,而生產力靠階級鬥爭推動……”到涼山後便產生疑問,發現一個民族一個國家,若與外界斷絕交流,封閉困守,階級鬥爭再激烈也得不到發展和進步。

若說涼山幾千年毫沒變化,也不準確。我是在胡宗南將軍從西昌撤往台灣兩個月後進涼山的。看到有的地方大片種著罌粟。這就是民國以後的“新事物”。鴉片乃四川掌權者的重要收入來源,達官貴人致富的根本,政府下令禁煙,豈肯真禁?為掩人耳目,應付檢查,軍政首腦就把種鴉片的方法連同種子傳給彝人,生產基地轉往涼山。當地政府規定治下彝人應交的國稅、錢糧一律折成煙土征收。於是,“川土”成了中國毒品中之名牌。有的奴隸主因種煙暴富,有的吸毒成癮敗光了家產,成為沒有奴隸的奴隸主。涼山比以往更愚昧,落後了。

我進入涼山住在一位大奴隸主家中。哥哥曾是地方軍閥鄧秀廷手下的團長。弟弟進過成都軍校。後來參加地下革命組織,說服他哥哥在解放西昌前夕脫離了舊軍隊,和新政府合作。該算是彝族上層人士。彝人都住土房,他家竟蓋起一座“洋樓”。這座樓從外邊看,既像廟宇又像教堂。頂是中式瓦頂,牆是灰磚對縫牆。諾大一座樓卻隻開了幾個像射擊孔樣的小窗。窗上裝的又是教堂慣用的彩色磨花玻璃。進得樓去發現,全樓隻有一間屋子,並無隔斷。屋內沒有一件家具,正中地下挖了個圓坑,坑中燒著木柴,名之曰“鍋莊”。鍋莊四周鋪了一圈荊芭(就是用柳條編的粗席)。這就是全家人吃住起坐之地。我問陪我的彝族翻譯:“為甚麼裏邊是這樣?”她說:“支頭(對奴隸主的尊稱)隻從外邊看過洋樓,不知裏邊甚麼樣,所以裏邊仍按彝家樣式來安排。”

陪同我們有兩位翻譯,一位就是這一家的弟弟,叫羅洪。另一位是個彝族少女,名叫曲木阿呷。和我們在一起時很天真,愛說笑。當她一人獨處時,卻常常露出憂容。看得出她對羅洪很崇拜,但很少和他交談。我不知為甚麼,也不便問。

更深入進去,才真正知道彝人是生活在甚麼樣的狀況中。我沒去過非洲,不知非洲的部落民族怎樣。從到過的歐美等地推測,我懷疑全世界隻有這裏,直到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還處在真正的“奴隸社會”。

我看了奴隸市場,在一個河邊上,幾十頭“兩足畜牲”,按男人、女人、小孩分類陳列。有買主來,就拉起一個摸摸腿,打兩下胸,甚至叫他或她搬起塊石頭走幾步看。定價原則也特殊,最賤的是成年男人,最貴的則是女人。我問彝人為甚麼這樣定價?他答說:“為甚麼母雞比公雞貴?母雞不是能生蛋嘛?”

“為什麼最能幹活的男人還沒小孩值錢?”

“小孩買來就能放羊割柴,幹幾年長大了仍能賣錢,成年娃子用了幾年就老了,不值錢。”

就這樣,白彝一家數口,分賣給幾家,頓時妻離子散,終生難得再見。

我們看得當然很驚心動魄,心潮難平。曲木阿呷一言不發,眼中含滿淚痕,我問她:“你以前見過這場麵,是嗎?”

她說:“我就是白彝女子,爹爹受不住黑彝的折磨,冒死跑出了涼山,逃到了一個小縣城。在舊縣衙當雜役差事,因為給官府當差,才沒抓回再賣掉。我的祖父母都被這樣賣過……”

她還告訴我,羅洪家是黑彝,她從不願住在這裏。但羅洪這個人很好,不像別的黑彝對她帶著卑視態度。不過既是兩種骨頭,還是少接近為好。

小小年紀竟心中埋有這麼多辛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