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談到劉雲若先生的《舊巷斜陽》。多年來人們要我談走上文學道路的經過,我都避重就輕,隻說在戰爭時期寫快板,解放後進文學講所進修,認真學習十八、十九世紀西方批判現實文學和五四以來新文學等等。這也是實話,但避開了最初引起我文學興趣的作品和作家的名字,不是怕露醜,是怕無意中犯了忌。前些年對通俗文學是另眼相看的。

現在可以坦白:我出身既低微,文學趣味也不高雅,最先使我入迷的之一是“社會言情”,是劉雲若先生的作品《舊巷斜陽》。

我第一次成本大套讀,是《水滸》,上小學時坐在圖書館看的。那是個教會學校,有個小圖書館,供學生課外閱讀,但不外借。那裏有一套“萬有文庫”版的《水滸》,薄薄的小本,每本大概隻有兩三回。我從頭一本讀起,就入了迷,一連幾個月下了課就進圖書館,直到打鈴關門才走。我家也有人讀,但讀的是上海出版的鴛鴦蝴蝶派,不分行不分段也沒有標點,半文不白我讀不懂。《水滸傳》引起我興趣後,我便省下零用錢上街上租書。家裏人常去大觀樓聽雜耍,就在大觀樓附近,正興德和四遠香(也許是五昌百貨店)邊上有個老頭擺攤租書。收下幾毛錢押金就可以任意選租,還書時按天算租金,一天不過兩大子兒,一個燒餅錢。我趁聽戲時租過一回後,從此上了癮,一本本租了下去。那老頭出租的書多種多樣,既有武俠、言情,也有《薛仁貴征東》、《海公大紅袍》。最奇怪的是還有一本蘇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封麵上畫的是兩把錘子撞擊出向四麵噴散的火花。可恨我自小粗枝大葉,光看了封麵不往裏翻,誤以為講鋼鐵冶煉的書,就把它扔回書架上去了。參加革命後才知道這是錯過了一次受革命教育的機會,使我革命覺悟晚了好幾年。

各類書我瀏覽一番後,覺著讀劉雲若的書最過癮,就專租他的書。

劉先生的難免也有低俗成分,但我敢保證,吸引我的絕不是粉色的東西。他還沒有現在某些作品那麼赤裸裸寫性,即使有我也沒到懂人事的年紀。吸引我的是他筆下小市民階層的生活場景,人生百態。他寫妓女,(甚至有傳說他是藏身在“班子裏”寫的)寫女招待,但著力點不在色情而在愛情和人情。他筆下的大亨、幫閑、窮文人、小市民,頗有性格與時代特色。當時人們把他的“言情”前邊冠以“社會”二字作定語,我覺得有道理。前兩年天津百花出版社作了件好事,出了一套“現代通俗研究資料”,裏邊收了他的作品。可惜沒找到《舊巷斜陽》的舊本,隻按連載時發的《恨不相逢未嫁時》印書,但那在《銀錢畫報》並沒連載完,內容比《舊巷斜陽》少了許多,原來這本書的封麵畫得也有味兒,是一個長辮子女人挎著個包袱走在一條窄胡同中。他的《小揚州誌》寫得也不錯。《恨不相逢未嫁時》當時曾由上海拍成電影,演出時頗上座。書中寫女招待璞玉和他的殘疾丈夫相依為命,她為養活他才去當女招待,不料被一個熟客人偷偷愛上。她雖對那人也有好感,但為了忠於丈夫而把感情深深壓在心底,極力對那人冷淡;那人知道內情後便退避璞玉不再來這家餐廳用飯,但仍暗中愛著璞玉。後來實在受不了單相思折磨,決定離開天津遠去四川。臨走前向璞玉告別,兩人才都暴露了真情,但發乎情止於理,為了盡一個妻子的責任,璞玉決定舍棄愛情,仍與丈夫廝守,不料此事被丈夫發現了。丈夫為了表達對妻子感謝,決心犧牲自己,不再作拖累。趁璞玉不在家時,用手摸著牆不辭而別了……

這故事在今天也還是會打動人心,激發良知的。

我的讀書習慣就是這樣培養起來的。當然隨著文化水平的提高,審美趣味的演變,後來讀的多是純文學名家的作品,但起步是從這裏起的。如今從實招來,可以提供一個例證:文學欣賞水平是會不斷提高,隨著水平提高閱讀檔次也會變化。這批人提高了又會有一批新讀者接班,通俗文學也不必擔心沒有市場。

通俗不等於低級和庸俗。隻要讀讀張恨水先生、劉雲若、宮白羽先生的作品,(更不用提金庸、梁羽生先生的作品)就得承認,他們的文化修養、知識水平和生活觀察力,決不在某些純文學作家之下!我們現在的通俗文學水平有待提高,但不是提成純文學。這是兩個門類,各有其標準。

我讚成對讀者要有引導,相信壞的文學作品將教壞一代人。我也認為文學作品門類的多樣化是雙百方針包含的一項內容。我對“二為”、“雙百”,絕對由衷地擁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