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在天津大概住過三個地方,日租界、法租界,河北;姥姥家似乎長期住在當時的特一區。看大觀樓雜耍是住在河北時期,所以對當時以東北角官銀號為中心的一帶記憶清楚。去年戲劇電影報登了篇文章談小楊月樓父女在天津演出,文章說楊氏父女很長一段時間“在大觀樓公演”,引起我的疑問。我不敢說人家不對,隻能說與我的記憶相左。因為恰是在看大觀樓的雜耍和文明戲同時,我們也看楊氏父女和郭玉昆的戲,地點是在大觀樓往西、北大關東邊的華北戲院。

楊氏父女在那戲院唱戲大概從三十年代末唱到四十年代初,這中間隻有一次我看過小楊月樓傍一老生在“國民戲院”唱《坐樓殺惜》,此外他的戲我都是在華北看的。華北園子不大,但上座率很好,最大的優點是小孩上後台看新鮮他們不阻攔。我第一次進戲院後台,看他們扮戲,換行頭,給祖師爺作揖,就是華北。那天是小楊月樓和楊菊蘋父女的《人麵桃花》,我對後台放著的矮牆、院門布景片和幾棵假桃樹有興趣,因此印象極深。

他們的戲碼與別的劇團不同。《狄青征西》、《花木蘭》、《李十娘》都是獨有的。在《花木蘭》中小楊月樓耍特號大刀已是少見,在《李十娘》中翻三張桌在花旦行中更絕活。另外郭玉昆的猴戲也自成一派(實際是南派,楊先生的花旦戲也是南派)。《五百年後孫悟空》,除去李少春、李萬春有時來唱幾天外,天津的劇團似乎隻有郭玉昆上這個戲。《狄青征西》中郭玉昆戴著麵具開打,小楊月樓穿著西式長裙跳《西洋舞》,都叫人挺開眼。記憶最深是楊氏父女唱的《人麵桃花》。與別人唱的不同處是裏邊增了個角色“桃花童子”,由郭玉昆的徒弟小郭玉昆扮演,這小孩年紀不會比我大,一上來就翻幾十個小翻,一個高提緊接起旋子,然後盤腿打坐雙手合十。至於他跟劇情有什麼關係當時也沒注意,現在更說不清。當然最叫絕的還是小楊月樓的崔護。崔護第二次上台,來到門前連叫三聲:“裏麵有人麼?”三次叫法都不同,第一次是輕輕的,含笑問道:“裏麵有人麼?”裏邊不應,有點慌了,用扇子敲著門很快的叫了聲“裏邊”,叫完一頓,高聲喊了個“有”字,感到聲音太大莽撞了,又壓低聲音說出“人麼”兩字。仍無反應,真的急了,放開嗓子,一字一字清清楚楚,說完“裏邊”兩字後,用婉轉的聲音問道:“有人麼?”把“麼”拖得很長,邊發音邊側著耳朵聽門裏的動靜,感情表現層次分明,有起有落,每到這裏都換來全場掌聲。後來我又看了多家演的《人麵桃花》,幾乎所有小生都直咕籠統,放連珠炮般問:“裏邊有人麼,裏邊有人麼?”毫無意味。

天津人去看楊氏父女的戲,還有一層原因,是聽說他們1938年在長春唱戲時,偽滿洲國某“大臣”(有人指明說就是張景惠),派人送信,要強迫納楊菊蘋為妾。楊氏父女當麵把來人頂了回去,連夜舍棄行頭,化裝逃進關內來到天津。天津人很尊重他們的骨氣。大概就在天津那段時間裏,郭玉昆和楊菊蘋結成夫妻的。後來他們去了武漢,從此就定居在那裏。我隻在台上看過楊菊蘋唱戲,到後台偷看過她化裝,從未接觸過。我有些朋友和他們夫妻有交往,據說楊菊蘋是個賢妻良母,不光戲唱得好,還做得一手好菜,不光會做中國菜,還會日本料理。

京戲演員多半飲茶成癮,湖北本是出茶的地方,出的多是綠茶。京劇界要喝花茶。新鳳霞同誌說,他們每到北京,或是有便人來,總要到王府井的一家茶莊買些茶葉,帶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