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仔實在是個可愛的朋友。沒見到人我先見到車。這是輛滿不錯的雷諾跑車,可是天知道怎麼弄得這麼邋遢,好像不是這裏少螺絲就是那裏少個零件。若真一查卻又什麼也不少。肥仔本人和他的車一樣,質地很好卻邋裏邋遢,他上身穿一件碩大的圓襟襯衫(這襯衫很可能原來是白色的),黑褲子,腳上一雙塑膠拖鞋後跟已經磨得很薄了。戴著副黑架近視鏡,滿臉笑嘻嘻,仿佛還沒睡醒,問我們:“什麼時候來的?我怎麼一點也不知道?”聲音很甜,而且懶洋洋。道地的上海口音普通話。這句話沒說完又對那吃飯的法國學生說了兩句法語,那學生笑了,隨後又向門外的一個孩子喊了句阿拉伯語,那孩子正偷偷在捅他的汽車,一聽他喊就跑了。這時坐在門外的幾個黑人就笑著大喊。肥仔探出頭去又用英語喊了句什麼,這才笑嘻嘻擠進我們桌前坐下來。劉太太說:“巴黎好像沒有一個人不認識肥仔,一樣去買東西,他都會比我們便宜些。”

嶽華問肥仔現在做什麼?他說供應巴黎各中國餐館原料。這件事隻用他早上的時間。我問他:“你要開車給各家送貨,一個人忙得過來嗎?”他說用不著他送貨,告訴菜店、肉店、魚店要什麼,要多少,送給誰家就行了。我說:“這樣的采購,各餐館自己不可以辦嗎?”劉太太說:“有許多東西別人買不來,隻有肥仔才能搶到手。”我問肥仔:“那麼剩下來的白天、黑夜還有好多時間,你做什麼?”他說:“沒事幹。事情是有的,不愛幹。錢夠用了,掙那麼多幹什麼?”劉太太又來補充說:肥仔不斷地有新計劃,但多半沒實行。隻有買房子是他的樂趣。買了賣,賣了又買。肥仔並不反駁劉太太,隻說好多事幹到一半沒了興味,他在楓丹白露買了一大塊地,計劃挖成水塘養中國金魚。可是八年過去了,塘也沒挖,地還在扔著。不過這幾年地價上漲,也許比他真養金魚賺的錢還多些。他還買了一幢房屋,專門接待中國來的留學生,中國學生住房免費,有的學生畢業了,回國後和他保持通信,請他回國參觀。他打算去,總在打算中,但始終不動身。劉太太說:“肥仔,你該成家有個太太,您的生活就正規了。”肥仔說:“我已經托回去的留學生為我找尋了。一找到合適對象,我就去見麵,我現在不急著回去。”我問他:“為什麼要從國內找對象?”他說:“法國姑娘交交朋友可以,娶來作老婆還是要中國人,我們這裏的老徐教授,回去找來個太太,過得好美滿呀!”

他提起老徐,又引起大家一個新話題。他們說徐太太是當今巴黎華人社區中法語講得最好,又最會持家的。嶽華說打了電話,他家裏沒人接。肥仔說:“不要找他,我明天開車去把他拉來給你就是。”

吃過飯,肥仔開車拉我們去找旅館,為翰祥等大隊人馬打前站。嶽華前些年在巴黎住過一家旅館,是和一位碧眼黃發的女郎一塊住的。他想再住那裏,可想不起那旅館在哪條街上。就這樣肥仔還是拉著我們找到了。實在不如嶽華說的那麼好。房間壁紙和地毯都是桃紅色的,像《娜娜》中寫的那種,房間低矮,樓梯窄狹。甚至走步重一點地板都顫抖。我們把它否定了。我說嶽華所以對它有好印象,可能和旅館本身無關,他說我這大哥不厚道。

肥仔又把我們拉到另一條街,這街很僻靜,在鬧市的身後,也是二三層的舊式旅店。周圍不斷有些阿拉伯流浪漢轉來轉去。我覺得有某種危險性。肥仔咧開嘴大笑,說是“我是叫你們看看,還有比剛才那個旅館更神秘的地方。這地方當然不能住。今晚我們不找了,去夜總會聽歌去,正經事明天再說。”肥仔拉著我們又一次過塞納河,鑽進一個很深的地下停車場。然後乘電梯升到樓頂,進了一家夜總會。

這是一家華人夜總會。歌星、樂隊、侍應生和客人全是華人。似乎所有的人都認識肥仔,肥仔一一點頭問好,然後找個角落坐下來,點了飲料和食品,也點了歌。歌星大概是香港或台北來的,肥仔點了兩首歌。扔下一千法郎。但歌星正式唱他點的歌時,他卻仰在椅上打起瞌睡來了。我推推他。他說:“他的歌我都聽煩了,沒趣味。”我問:“那你為什麼還要點?”他說:“熟人,不好意思了。”我說:“你常來?”他說:“每天都來坐坐了。”“天天來都在這裏打瞌睡?”“是的。”“那為什麼要來?”“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別處也一樣沒意思,可花錢比這裏多。”

肥仔睡完一千法郎,開車把我們送回了旅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