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徐有兩處住房,一處在塞納河邊距拿破侖·波舒巴特的墓地不遠處的一幢樓上。他在這裏租了三間房子,房東老太太到過中國,十分善良,老徐結婚後,蘭英來到法國,第一位法語教師就是這位C夫人,C夫人教蘭英法語,發現這個學生這麼勤奮、這麼聰明而生活在巴黎又是這麼孤獨,於是自願地當了她的保護人。從蘭英生下第一個孩子開始,她又兼了孩子們的教母、養母和家庭教師,一句話三個孩子大部分時間都和她生活在一起,她管他們吃、住、玩、清潔衛生、入學前的幼兒教育。孩子們管她叫奶奶,老徐和蘭英在不在家孩子們無所謂,可這奶奶若不在就沒了主心骨。老徐當然很感激這位房東,實際上也是拿她當親眷看。可山東人的怪脾氣實在難改,有時一犯脾氣就幾天不上C夫人屋子去。他去不去無所謂,孩子們和蘭英照樣和C夫人一起度生活。老徐要保持他“獨立性”,又在聖母院廣場附近買了一處房子,這是一幢高層建築最下一層,把著街角,兩個門開在兩條不同的街上,如果開商店,無疑這是個好地點,但老徐把前麵的鐵合頁門一關到底,從後門出入,這屋子地麵之上,是一大間和一小間,大間有近三十平米,小間十多平米,外加廚房和衛生間。而地麵之下還有同樣大小的地下室。地麵上這間大屋內,放著一個長餐桌,一套沙發,一架電視機,還有個書櫃,但沒有寫字台,在小間裏在放了一個折疊單人床,在床、桌、櫃之間是各種有用和沒用的雜物,如玩具、兒童畫冊,小孩的衣服、塑料盒子等等,好像還有個兒童車,而偌大的地下室裏,幾乎什麼家具也沒有,隻有一架錄音機和多得數不清的畫冊和兒童玩具,根據這些陳設,你怎麼也猜不出這間屋子做什麼用。給我隻留下一個印象:房子是巴黎的,用具是現代西方的,生活方式絕對是中國山東農村的。
我問老徐,這棟房子他平時作什麼用?他說這裏離兩個孩子的學校近,他們中午下學可以上這兒來吃飯和休息。晚上全家回那邊過夜。白天全家和孩子們一起到這兒來。孩子去上學,他就在這兒備課、讀書,蘭英可以在這兒繡花、洗衣、做針線。不過也不是每天大家都過來。總之要有一個大人陪著過來。如果他們倆都沒有空,也有房東夫人陪兩個大孩子過來的時候。善心的“奶奶”中午為兩個孩子做中飯,晚上再把兩孩子帶回去。
我和老徐由肥仔開車送到這裏,肥仔和在太平洋酒家一樣,自己下廚去澆水,煮咖啡。老徐利用這個時間把扔在地上的畫冊、報紙和各種塑料盒子收拾了一下。這時後門外有了腳步聲,一個十來歲的男孩子用力推開門,大叫著闖了進來。接著又跟進來一個和這孩子一模一樣除去喊叫的聲音外,其它都小了一號的孩子。再後邊就進來一位婦女抱著個又小了一號,和前邊兩個孩子長相分毫不差的孩子。
這婦女就是蘭英了,她給我的第一個印象是:我肯定見過這個人,甚至從她孩童時代就認識她!因為她的衣著、神態、語言都是我多年來看慣聽熟了的。我簡直不相信這是在巴黎,連在北京也很少見到,隻有在十年前的山東山溝裏才能碰上這樣的婦女。
她上身穿一件白底碎紅花大襟小褂,下身是淺灰褲黑布鞋,頭發齊領口,不吹不燙,隻在左側卡了一個金色的發卡。她的身材是標準的中國美人形,健康、端正,一切都相稱而不誇張。老徐對她介紹過我,所以進門來頭句話就說:“友梅大哥還沒到嗎?”這樣純粹的山東鄉音我已多年沒聽到了。聽了無限親切,我正要回答她的問話。第二個孩子和肥仔談話的聲音大了起來。
他倆都用法語。二孩子靠在肥仔身上,肥仔摟著他。孩子說很長一串話,肥仔簡短的問了句什麼,孩子又指著他媽媽大聲說了幾句,這時蘭英裝出一副嗔態,衝他們倆說了起來。她的法語那麼悅耳、自然。雖然我聽不懂意思,但聽得出完全像她說山東話一樣地道,何以見得?我是從語氣、語感、神態上斷出來的。這三個人說法語都很自如,小孩是不停嘴的述說;肥仔半開著眼——我懷疑他已有一半在睡著——附合著孩子說些什麼同情話,蘭英一邊在做事情——將懷中孩子交給老徐,理正自己衣服,從手袋中掏出青菜,走到洗手間去洗手,拿著青菜到灶間去洗做……一邊假嗔的反駁著肥仔和孩子。老徐在一邊笑,我問老徐他們在談什麼?老徐說孩子在抱怨這兩天蚊子太多,把他咬得渾身是皰;肥仔說蚊子總是要咬人的,主要是媽媽沒替他們把門窗關好和沒有用殺蟲藥去殺它們;蘭英申述不應當把一切責任全歸於她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