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求孩子們說中國話,不然我們至少有兩個人不能參與他們的討論。大的和中的兩個孩子拍拍手接受建議,他們一張嘴我才知道,他們的中文也是道道地地山東土語,他們管“躺著”叫“切著”,稱“我”為“俺”,一句長長的這種山東土話,中間還加上不少法語詞彙,嶽華聽了苦笑說:“我聽他們的中國話比聽法國話還要費力氣。”
蘭英就在和我們的答話中,洗了菜,合了麵,拌了餡,並且動手包餃子,我們要大家動手,她說用不著,這幾個人吃飯不夠她忙的。
老徐在巴黎住了十年,一度在華人社區以“風流才子”聞名,黃發白膚的女朋友交了一個又一個,最後打定主意:要成家還是找中國姑娘。中國一般地方還不行,必須是故鄉山東人。一九七八年,首次去探親。他剛到山東省城,還沒有回到老家,縣裏已經有人知道他有意“找個媳婦帶出洋去成家”,並且替他認真籌劃了。
那時候中國的社會風氣和今天還不同。今天有親戚在海外定居,和有親戚當官一樣,成了值得自己炫耀,他人羨慕之事。而十年前誰家有親戚作了“外國人”,可跟有親戚在蹲監獄差不多,是個令人側目,自己也怕提起的事,好人家的女兒誰會嫁給個假洋鬼子呢?
農民自有農民的心計,他們一下就把視線對準了蘭英。
蘭英人好,心好,模樣俊,能幹活,可是命運不好。她爺爺的爹爹是“地主”,盡管她生下來時整個中國大陸已沒有一個地主了,可“四人幫”仍要她為祖宗的剝削行徑負責。把她從青年農民的隊伍裏區別出來,列入黑五類子女中去,讓她在眾人的歧視、蔑視、敵視下生活。村民背地裏同情她,盡量不難為她,但誰也不會拿屎盆往自己頭上扣,去和她家攀親戚。所以盡管已經過了當地姑娘們習慣的結婚年齡,她連個對象還沒有。老徐的到來,人們認為這是天賜良緣!一個地主子女,有人要就不錯,還會嫌人家住在外國嗎?對於老徐方麵呢,大家想在外國地主資本家還沒打倒,蘭英的出身不會引起老徐的顧忌。
果然,人們一提,雙方就表示願意見麵一敘。見麵談了一上午,兩邊就都笑嘻嘻心滿意足的把婚約定下來了。並且講好,老徐回到巴黎就給蘭英辦移民手續,護照簽證一到手,立刻來接她,他的工作忙,可能本人來不了,請個朋友來代他接,隻要有徐的親筆信,蘭英就跟著去。
幾個月後蘭英果然就到了巴黎。我問蘭英:“就見了一麵,你怎麼就敢答應老徐?你怎麼知道他不會騙你?”
蘭英說:“這人一看就是實在人,出去幾十年,還不忘鄉下老家;他不嫌棄我我還嫌他什麼?”我說:“你以前出過遠門嗎?”蘭英說:“連俺們縣城我都沒到過,沒坐過汽車。”
“那你怎麼敢上巴黎這麼遠的地方來?”蘭英說:“嫁雞隨雞哩,不管多遠,他在那裏那裏不就是我的家嗎?”
我說:“你也沒問巴黎什麼樣?”老徐在一邊插嘴說:“她問了!巴黎遠還是新疆遠?坐飛機頭暈不?”
我笑道:“她沒問問巴黎的生活能不能適應?”
蘭英說:“不問那個,再困難也不會比監督勞動我在村裏的處境更難,再辛苦也不會比監督勞動更辛苦,沒有受不了的罪。有個貼心人有自己的家,別的啥也不怕!”
蘭英到巴黎後頭一個困難當然是語言關。老徐想,她連小學也沒上過,中國字還不認識幾個,這法文她能學會嗎?出乎意料,她隻用了不到一年時間,就成巴黎華人社區中法語冠軍了。她說她就是用兩手掄鎬頭開山種地的勁頭來學法語的;老徐補充一句:她沒進中國學校,反而是件好事,她沒有任何負擔,不用改變思維習慣。現在她給家裏寫信要用法文寫,寫好請老徐譯成中文;看香港來的電影,有法語對白能看懂,中文字幕就一竅不通了。她用開荒種地的精神去學開車,結果車也開的很好,學會法語和開車兩項本領,就完全打開局麵了。她本來在農村就學會多種手藝。自己做豆腐、醃鹹菜,給丈夫和孩子縫衣、理發。有餘暇還為一個服裝店做手工繡花。她繡的花很受歡迎,收入不比她丈夫少,如今丈夫一提到她,就說:“自從有了我們蘭英。我生活比以前好了,還有了儲蓄了!她比我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