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日本軍閥把戰火引到自己的國土上來了。美軍的空襲日夜不斷,傷員堆滿了醫院,連車站都變成了包紮所,倒黴的仍是這些老百姓。為了疏散,日本警察強製拆掉整條街、整條街的房子。日本房子多是竹木結構,柱子上拴根繩子,組織幾個壯漢口喊“一、二、三!”嘩啦一聲,一家幾口就立刻失去了棲息之所。老人、孩子、婦女,背著包,拉著車成隊成行的在瓦礫堆中一邊哭泣一邊往四處流散。而電台裏還在廣播:“聖戰到底,決心玉碎!”“少吃一口飯吧,省一粒米就是為國家省一粒子彈!”當時我的心情十分矛盾。一方麵,看到發動戰爭的國家受到懲罰,我解恨,我痛快;另一方麵我真希望這懲罰不要落在那位老大娘身上,不要落在那位女學生身上,不要落在這些拿我當兄弟待的日本人身上!

我就是在這種心情下離開日本的。我們在拂曉前離開德山,天還黑著,幾位尚未撤走的鄰居,老太太,背著小孩的小姑娘,穿件奇怪西裝的種菜老頭,趕來在路邊給我們送行。“再見,這下好了,平安回去了,你們親人該高興了!一路順風吧!”

過了三十五年,我又到日本。這次是以中國作家的身份去的。承蒙清水正夫先生和秋崗家榮先生關照,讓我回德山看了看。江山依舊,世事已非,德山變了樣子,工廠變了樣子。熟人死的死了,散的散了。廠方隻為我找到兩位當時在廠中做工,現在仍然在廠做工的老工人。一位就是浜田女士。當年我們不在一個車間,我不記得她。我問她,當年她是否住在“愛國寮”女工宿舍?她把眼睛睜得大大的說:“愛國寮?在一次大轟炸中全炸光了!許多朋友全死在裏邊了!連愛國寮三個字也多年沒有人提它了!”說著她擦起了眼淚,一邊擦淚一邊同我回憶當年的情況。她說:“這些事現在廠裏的青年全不知道!應該叫他們知道的!”

德山曹達工場現在負責人一再說:“當年你們在這兒吃了苦了,真對不起!”他又說:“這個工廠因為戰爭中的行為,終戰後封閉了八年!老的領導人撤下去了。現在我們和中國的關係很好,正有一艘往中國去的船停在碼頭上裝化肥呢!”“我們廠要成立鄧友梅文學研究小組……”

那天,會社的朋友,中國新聞社德山支社的朋友(日本稱廣島一帶叫中國),給了我很熱情的接待。幾位新朋友對我很好。我眼裏總含著一包熱淚,忍著不讓它流出來。我感謝我們的黨!同一個中國人,當年在“征用工”名冊上和今天在中國作家代表團的名單上是相同的“鄧友梅”三個字,其境遇何以有此天壤之別呢?根本的原因是我的祖國變了,由半殖民地的衰弱的中國變成了社會主義的強大的國家。這個變化是共產黨領導的革命造成的。我們的經濟發展水平還不高,可我們的國格很高。“看父敬子”,我才受到了不同的對待。當然日本也變了。舊的日本變成新的日本,使它東方禮儀之邦的優良傳統得到了更充分的發揚。我為此高興,我感謝我們的黨領導人民改變了自己的命運,也感謝日本人民對我的友好情義。

我這次到德山見到的老朋友太少,是帶著遺憾的心情回東京的,從東京又去了奈良。剛到奈良,意外地接到來自光市的一個電話,竟是那個實驗室的中學生西村打來的!她說在電視上看到了我,便到處打聽,終於打聽到奈良的旅館裏。她說本來要來看我,可女兒在生孩子,作外祖母的不便離開。她告訴我,全家人在戰爭中幾乎全死了,戰後她過了一段很艱難的日子,現在兒女都已大學畢業、結婚生子了,生活安定了,希望以後有機會見麵。回國以後,我又接到了中元幸廣通過東方書店轉來的信。信中說:“我以滿懷歉意的心情問候你。你還肯與我通信嗎?那個時期日本人作了不少對不起你的事,可我自信絕沒有和××先生們那樣欺侮中國朋友的。”是的,我記得他,中國人講究“滴水之恩,湧泉相報”,中元對我們說不上有恩,但在那種時候、那種空氣下仍然平等待我,就很難能可貴了。我立刻給他回信,從此續上了友誼。他熱心日中友好事業,六十歲的人了,還跟著中國的電台教學學漢語。他拿到畢業證書後高興得寫信告訴我:“這回我為日中友好工作,又多了一樣本領了。”

去年,我去東京參加國際筆會。中元和西村兩位在報上看到消息,分別從光市和美稱先乘火車,到廣島又換飛機,千裏迢迢趕到東京來看我。我整天開會,日程緊張,幾乎抽不出時間來陪他們,中元特意在我住的旅館附近另找一個住處,為的是抓緊我會議的空隙時間來談天。有記者來采訪我,就問他和我怎麼相識的。他坦率地說:“鄧先生在德山勞動的時候,我做過他們宿舍的管理員。他們受到許多殘暴的待遇,我沒有保護,覺得欠他一筆帳,我懷著抱歉的心情來看他!”我趕緊聲明,中元是我的朋友,是我記得的很少幾個不打中國人、不罵中國人的管理員之一!西村來的晚了一點,頭天晚上十點來看我,第二天我就去京都了,我很為她遠路而來不能長談而抱憾。誰知我去京都幾天,回到東京乘飛機回國時,她和她的妹妹竟然在成田機場出現了。我問她怎麼還在東京,她說專等為我送行。這幾天她住在少年時朋友福本女士家中。福本女士也是當年在德山“勤勞奉仕”過的,和西村一樣,家人全在戰爭中遇難了,所以兩人多年來情同姐妹。戰後困難時期一起謀生。日本經濟好轉後,兩個人的丈夫在事業上都有了發展,她倆經濟富裕了,又有餘暇,便結夥旅行,漫遊了大半個地球。一回憶起那場戰爭,兩個人都談虎色變地說:“真可怕。那時作夢也想不到今天這種生活,再不要有戰爭,再不能叫孩子們走入那個人間地獄了!”福本女士講,她的女兒在美國留學。她和女兒有一次去華盛頓的“陣亡將士墓地”參觀,福本看到那麼多二次大戰中犧牲的軍人墓碑,流下了眼淚。女兒問:“媽!這裏死的是美國兵,你為他們掉什麼淚?”福本對我說:“孩子們不懂得戰爭是怎麼回事,沒法和她說清楚。戰爭一起來,交戰雙方的老百姓都要受害。可日本是戰爭發起國。想到美國母親喪失兒女的痛苦,我心裏很不是滋味……為了世界各國的母親們,我們要永遠反對戰爭!”

浜田女士拿出了“壯行會”的照片。我看到上邊一群白發蒼蒼的老人,費了好大勁才認出一位山本大娘和一位女士,她們原是在我們住地當夥夫和伺候日本教官的侍者。當年年長的也不過二三十歲,像西村、浜田、福本等人還隻是十六七歲的小姑娘。他們以親身經曆悟透了“和為貴”和“日中必須友好”的大道理,身體力行,為促進我們的友誼而熱心奔走。我由衷地感謝他們。我知道,“鄧友梅”三個字隻是個代名詞。他們借此表達對我們國家,我國人民的友好情誼。今年是反法西斯戰爭勝利四十周年,朋友們的這次小聚會,是一次最好的紀念方式,我想把他們在會場上發出的呼聲寫下來,也作為我的行動方針:“為中日友好努力工作!決不讓曆史悲劇重演!”

§§在南斯拉夫的日子裏

從報上知道,南斯拉夫的局勢不平靜。許多國家在幫忙想主意,出主意,改變注意。誰也說不準會發展到那一步。為此我掛念起在那邊的幾個朋友來。

對以前的南斯拉夫,我有許多可回憶的地方。1985年我到南斯拉夫時,感到那裏自由空氣頗突出,商品也算豐富。我在貝爾格萊德住的旅館窗外就是個露天咖啡酒吧,從中午就上座,晚上是高峰,隔著窗戶看到人們圍著酒瓶爭論政治,討論經濟,也可以看見有人坐在角落裏彈吉它給他的狗唱歌。人們總要坐到後半夜才慢慢散去,有的人就一直坐到東方發白,我曾為此有點迷惑不解。“黑夜白天在這坐著,什麼時候是幹活時間泥?”其實我這是操的八杆子打不著的閑心。因為我去經濟聯合體看過,生產率水平不低,質量也屬上乘。在當時福利也比我們的強些。我在南斯拉夫商店裏買了件西裝,不久我又在東柏林買了一件。兩者相比,南斯拉夫的既好又便宜,還不是便宜三塊兩塊,便宜一半還多。不過那是我初到南斯拉夫時買的。到離開時也漲了一半價錢了,南的通貨膨脹也給我留下了印象。

南斯拉夫人直爽,熱情。這種性格跟他們的自由空氣結合,就給我的印象更深。當然,也有使我這個東方人不太習慣的地方,比如中國人以前時間觀念不強,經過幾代人的努力才有點改變。我總以為這是中國人特有的缺點。到了南斯拉夫才知道,這裏通知三點開會四點鍾還沒開的事是經常發生的,而且會議主持人並不為此道歉。在中國,如果來個外賓表示對我們某位曆史名人很崇敬,不管我們個人有何不同看法,對客人的這番好意我們總是感謝。可有次我說要去參觀鐵托故居,一位自由派作家就對我作出個不屑的表情,冷冷地說:“我隻搞文學,不搞政治,也討厭任何政治權威和崇拜他們的人!”

這些都是人家自己的事,喜歡不喜歡都與我不大相幹。

我是去參加在馬其頓召開的“斯特魯卡詩歌節”。我不是詩人,那邊的朋友請我去,是有件事要和我協商。

在前一年,我方和南斯拉夫同行簽了個協議,各出一本對方的詩集。我們把中國詩稿翻譯出來後交給南斯拉夫同行,請他們選編,他們已經出版了。他們的詩稿我們也翻譯出來了,可還沒出來。他們想快點出來。

我們何嚐不想早點出版?可是他們選的詩裏,有一位作者算不算南斯拉夫人國際上頗有爭議。對這詩人的爭議,是由於對與他有關的那塊領土有爭議。這是場我們既不了解,也不想參與的是非。以前有人把他的詩選入另一國家的詩集裏,我們請求對方割愛了,現在這邊又編入集中,我們怎麼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