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黎拍攝的重點是兩個地方,一個是羅浮宮前邊的古玩商場,一個是艾菲爾鐵塔。羅浮宮前的古玩商場是個幾層樓的大市場,布滿了賣中西古董的小店。三樓上有一家店專賣中國古玩,收有煙壺。老板先生四十多歲,頗有風趣。我們稍一洽商,他立即同意利用他的店供我們拍片,並且現身說法演這個店的經理。劇情是我逛到這兒買古董,碰上李導演和嶽華。他們和經理在討價還價,評論煙壺的好壞,我插上一句話,幾個人就認識了。問起我來巴黎的原因,我說來觀賞巴黎珍藏在鐵塔上的一隻煙壺。這煙壺是李鴻章訪法時送給法國的。裏沒這一段。這是李導演的再創造。純係杜撰,那位法國古董商很會演戲,他說他的法國話。我們說我們的中國話,但配合默契、嚴絲合縫。放映時一定會造成效果,認為我們三個人都會說法語,或是那位老板懂中文。這是有準備的,倒還好說。還有一段是我進入另一個店,老板是法國老太太,事先我們沒告訴她,攝影師躲在門外,老太太用法文問我話,我拿中文回答她。老太太毫無準備聽得莫名其妙!笑嘻嘻的又說了一長串法文。我照樣回她一大篇中國話。老太太哭笑不得,作了個怪臉,朋斯先生把這一切拍下來。晚上看樣片,竟像我們兩人談得很熱烈。我希望這一段不要剪去。但不要用原錄音。因為我跟老太太說的是全不相幹的話。而且一高興還說了幾句日文。我以為老太太是外國人,日文也是外國話,或許她能懂一點。可惜從表情上看她聽日文和聽中文完全一樣,都是一副苦惱的笑容。
上艾菲爾鐵塔拍片遇到了點麻煩。不僅要先向文化部登記,而且要收不少的費用。幸虧在法國外交部和文化部我各有幾個朋友,他們聽說要排我的,而且有宣傳中法文化交流的段落,大力幫忙,廣開綠燈。隔了一天就發下許可證來。不僅不收拍攝費,連登電梯的票錢也免了。
“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中國這項總結十分可貴,這次拍片,若沒有巴黎朋友們的熱心幫忙,決不會如此順利。拍戲需用幾隻好煙壺,徐教授就借來一位收藏家的珍品,提著箱子陪我們東奔西跑。需用雜物、食品,要人領路翻譯,肥仔義不容辭。肥仔自己對拍片沒興趣,開車把我們送到,他就找個地方去“吃點什麼”!我的事少,他就總拉我去,他總能找到咖啡店和小吃攤檔。並且總有胃口買東西,還價他也最內行。似乎巴黎擺攤的阿拉伯商人全是他的朋友。我們還請了位女攝影師和燈光助手,全是華裔,熱情幹練的很,這位女攝影師住在紅燈區,我們要去見見世麵她願作向導。我問她為什麼要住在那裏?她說:“單女人住在這種地方最安全,到這裏來的人是花錢的,不會發生暴力侮辱事件!”
§§半是痛苦半是安慰的回憶
——紀念反法西斯戰爭勝利四十周年
六月間,四十多年前和我在日本同一個工廠勞動的浜田Miz子女士到了北京。她今年五十七歲,剛退休。退休後頭一個誌願就是來中國訪問,來看我。為此,四十年前的老同事們為她開了個送別會,題目叫“為與鄧友梅先生見麵而壯行”。會上,大家喊出兩句口號:“為日中友好努力到底!”“決不讓曆史悲劇重演。”
我從日本的報紙和朋友來信中知道了這件事,心中激動不已。對遠在瀨戶內海邊上的朋友們充滿謝意,並引起許多聯想。
世界上許多事,其結果常常與發起人初衷相反。四十多年前日本法西斯主義者發動的那場戰爭,曾將中日兩個民族推到敵對位置上。一方的人民被蒙蔽蠱惑、被驅趕到別人的國土上燒殺搶掠(不少人以為這是愛國),另一方的人民奮起抗擊、救亡、保衛自己的國家。兩邊兵戎相見。結果是侵略者遭了滅頂之災;被侵略者取得了民族的解放。這個結局決非發動者始料所及的。戰爭也給普通日本人帶來沉重的災難,使大多數日本人覺悟起來,回過頭反對戰爭,保衛和平,立誌“決不讓曆史悲劇重演”。中日兩國人民由此結成好友,同心同德保衛共同的利益,這更是當年要用火與血來建立“大東亞新秩序”的人所未曾料到的。
日本的一份報紙在談到我和老朋友的相會時,說道:“僅僅十三歲就成了‘征用工’的鄧友梅君,常以痛苦的心情回憶起在日本的那一段饑餓和沉重勞動的日月。老朋友們的相見,使他得到安慰……”
這兩句話很友好,也很真實。我這“痛苦的心情”並非僅僅出於對個人的回憶。四十多年前的事我很少談,不談不等於忘記,有些事是不能忘記也不應該忘記的。今天的中國青年和日本青年都不大知道那時的實際情形。那次戰爭中,中國人在中國本土受到的災害,大家都有印象。而在日本的華工遭遇,說出來青年們怕都很難相信。1942年,東條內閣通過了一個“向日本遷入華人勞動者”的法案。自此,在華日軍和各類機關,便用各種方法“狩獵華人”:掃蕩時在農村抓老百姓;城市裏突然宣布戒嚴,把正在街上走的男人裝上卡車武裝押走;有的在街頭揮旗招工,說“在中國某地工廠幹活,二天三頓大米飯、管穿管住”。招來即裝上貨船押往日本。我在運華工的船上見到一個老人,本是郵差,他正在執勤送信,就被抓來當勞工。他一生給人送信,到頭來卻無法給自己家寫封信說清自己的下落。我是在天津被招工的招到“山東”去當“學徒”的,結果卻以“赴日見習”的名義送到日本當了“征用工”。
我剛十三歲就被迫從事奴隸勞動。“文革”中“四人幫”的打手們卻據此給了我一個“雙手沾滿人民鮮血”、“賣國投敵”的罪名!記住,我們也有這樣的“同胞”!
這些各類名義的“華人勞動者”所受待遇如何?我說幾個數字就可想出個大概。從1943年4月到1945年5月,送到日本的華工共有三萬八千九百三十九名。運行途中因為鎖在貨艙裏,擠在礦石上,空氣惡劣,不供飲水,就死去五百八十四名。(我就是和礬土礦石關在一個船中,由不滿兩千噸的“千島丸”送到日本的!)從在下關上岸,在送往勞動地點的途中,又死了二百三十名。還沒幹活,山口縣警察局特高課便抓走一批,從此沒有下落。這樣,到日本投降前夕,共死去八千八百七十八人,占華工總數的22.8%,就是說四個半人就有一個死在日本了。秋田縣有個花崗礦區,有九百七十九名華工。最老的六十七歲,最小的十六歲。每天勞動十二個小時以上,每天夥食隻給兩個饅頭,還是一半糧食一半菜葉混合蒸的。有位華工餓得受不了,拔了宿舍前一把野草塞在嘴裏,被日本管理人員看見,就把全體華工集合起來,用燒紅的鐵條烙他!草都不許吃,勞動強度卻絲毫不能減。監工手執木棒盯著,手腳一慢就拳打腳踢,累暈倒地,監工潑桶冷水澆醒後,接著還得幹,稍有反抗,說殺就殺!華工們實在忍受不住了,有一部分在八路軍戰俘領導下舉行暴動。日本兵把暴動鎮壓下去後,把所有華工全押到俱樂部門口集體受刑。整整三天三夜,不給一口水喝,不給一口飯吃。用鐵針往指甲裏釘!把華工捆倒在板凳上,捂住鼻子,一桶一桶的往嘴裏灌涼水,然後用力踹他的腹部,血和水從耳、鼻、口中箭一樣地噴射出來。這樣一次就折磨死八十多人,不到兩年,九百多名華工剩下不到一半了。秋田事件後,各地更加強了對華工的迫害。我所在的地方,警察幾次半夜搜捕,讓全體華工整夜罰站:暈倒了就用繩子捆起來吊在雙層床的柱頭上!
我懷著“痛苦的心情”所回憶的,決不是我個人的遭遇,而是我們整個民族苦難的過去!而且那心情也遠遠不止是“痛苦”有的朋友,包括日本幾位作家,都勸我寫寫這方麵的東西,揭露法西斯分子的真相。我遲疑之後沒有寫,我在一些日本朋友身上看到了真誠的負疚懺悔。中日友好是千秋大業,大家向前看,就不想再提這些不愉快的往事,何況我也看到了戰爭給日本的普通老百姓所帶來的災難!
當然,在日本,為那場罪惡的戰爭辯護的人是有的;要為東條英機招魂的人也是有的。但究竟是少數。並且也沒有多大市場!我去年在東京,看到一輛黑色的汽車,上邊寫滿複仇主義的標語,通過揚聲器大喊四十年前喊過的口號。車一邊開一邊喊,街頭行人竟沒有誰注視它一眼,那陣勢既可憐又可笑。有這麼幾個人幹這個也許比沒有好。可以提醒人們別太大意。現在我說起上邊那些情況,仍然不是要翻舊帳,隻不過講講我以“痛苦的心情”都想到了些什麼!
日本報紙說我和當年的夥伴們的相會,“得到了安慰”,這也是實情。
相信日本人中也有好人,是我到日本以後的事。因為在國內我隻接觸過“掃蕩”中的日本軍人,橫行在市街上的醉酒浪人。到了日本才和一些普通的日本工人、學生、職員接觸。那時的日本工廠中,多半是婦女、老人和有殘疾的男子。此外,因為戰爭,學校停課了,學生們全來“勤勞俸仕”。他們食物也很少,而且頓頓是“大根”就一小盒米飯,穿的勞動服甚至比我的還破。因為我從中國穿去的衣服究竟隻穿過一年,還是棉布的。他們卻是穿了好幾年的代用品。年輕的女孩子有一身幹淨整齊衣服,一進廠門趕緊到澡堂換一下來鎖上,然後穿上滿是補丁和破綻的衣服,以致於下雨天共同推一輛軲轆車時我都不好意思看她們。有一位老大娘和我一個車間,每天上班她頭一件事是找兩個水泥紙袋裹在腿上,用繩子綁緊,不好意思地對我說:“冷啊!冷啊!”我病了,發著高燒幹活,她悄悄把一個桔子塞給我,悄聲說:“不要對人講。”可她又說:她的兒子正在中國打仗,她對我好,中國人也會對她的兒子好。佛爺有眼,暗中對人是公平的。在勤勞部(軍方派駐的監視我們的機構)的日本工頭和宿舍裏的“教官”打我們,侮辱我們時,卻有另一部分日本人為此感到羞愧和不安。宿舍管理員中元幸廣,那年也不過十七八歲,一看到別的日本人打我們,他先躲起來。再見到我們時,他就紅著臉低頭走過,甚至於小聲說:“原諒我,我沒辦法保護你!”一位在試驗室“勤勞俸仕”的女學生,不管別人如何歧視虐待中國人,她碰見我們時總是深深鞠一躬,笑嘻嘻地說:“先生你好。”有一次別人打了我,事後她卻來道歉,好像是她打了我似的,兩眼含著淚說:“真對不起,真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