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紛飛,孤弦躺在床上,側著臉朝向白茫茫的窗外,冷意沁心。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你覺得呢?”
剛剛兩個不請自來的人進了房內,孤弦沒有瞧他們。他胸口的劍傷隱隱作痛,身體虛弱得厲害。
開口的人一副官爺模樣,腰間的刀在腿的一側晃動,碰得哐啷響。
“刁,我們還是走吧。”後麵跟著的人勸說道。
“我隻是想瞅瞅他。怎麼?你不想說話?雪影說你需要安靜養傷,但是我心裏憋得難受,所以趁著你醒了,來和你彼此認識一下。”刁走前了幾步。
孤弦翻過身子,臉色慘白。
刁打量著他,突然也不知說什麼。
“原來是儒門孤弦啊。”另一個人訝異地說。
“怎麼?荻,你認識他?”刁回頭問他。
“見過幾麵,不得了的人物。”
“怎麼個不得了?”刁追問道。
荻欲言又止,用眼角餘光瞟了一眼孤弦,知道他多少有些介意。但是刁卻一點都不在乎,他想知道這個躺在床上的人是什麼來曆,為什麼雪影要那樣照料他。
“你想要什麼?”孤弦突然冷冷地說,雖然氣若遊絲,但還是讓刁為之一愣。
刁隨後麵露譏笑,說:“你覺得我想要什麼?”
透過窗縫,寒風掠過了孤弦的後頸,他感到難以抵禦的冷。“我不知道。那些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麼的人,從來沒有先和我說過。”
“看來你有很多仇家。”刁說。
“沒有,我沒有一個仇家。但是想殺我的人卻很多。”
刁故意笑了起來。
“看來你挺自視甚高。放心,我對你的命毫無興趣。”刁頓了一下,接著說,“說不上來,也許我會想要你這條命。但是我也不會乘人之危。你可以叫我刁二爺,俠關鎮的刁二爺,六品千總之職。這位是我的好友,荻。”
“你叫荻?”孤弦對此有些意外。
“四海為家,秋色蕭蕭,自然叫荻。”手中紙扇翩然一展,荻佯裝而笑。
“看來你們認識了。”
進來的人正是雪影。她一身淡雅衣裙,有些冷若冰霜,又有些柔情暖人。
“詩人和官爺始終是紈絝子弟。”雪影用手按了按孤弦的額頭,又把脈片刻。“我已經和你說過了,他需要休養。你們出去吧。”
刁看著孤弦,他看到孤弦看著雪影。
“我想他現在很好。”刁挖苦道。
“他本來可以更好。”雪影說。
刁感到一陣胸悶,沒有察覺在旁的荻拉了拉他。
雪影歎了口氣,說:“這樣吧,刁千總大人,你先到外麵等我。我先給孤弦換了藥再和你辯駁。”
“好。”
雖然回答得幹脆,荻還是瞧出刁的異常。刁的手在發顫,竭力克製著情緒。但是荻不知說什麼,有些事始終難以斷別。
雪影將門拴好,刻意發出聲響。
“他們是你的朋友?”孤弦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雪影。
“算不上。刁是這裏一個叫紅的小姑娘的義父,至於那個荻,像是江南之人,一年前帶著一個姑娘來到俠關鎮尋醫。於是刁把人帶到這裏來了。”雪影慢慢攙扶起孤弦,讓他坐起來。
她回避了他的眼神。
“那麼也算是朋友。”孤弦悠悠地說。
“是吧。”雪影把窗關緊,解開孤弦胸口的繃帶,觀察了下傷口。“還疼嗎?”
孤弦沒有回答。
“這麼說你過得……還好?”孤弦問。
“你知道得……生在江湖,活著已經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了。”
“僅僅活著?僅僅活著就夠了?”孤弦抓住雪影的手臂,用盡了氣力。
雪影很輕易就鬆開了那實際上沒有半分力氣的手,她把它放進了被窩裏。“別著涼了。這裏的天氣很冷。到了冬天,皚皚白雪就會掩埋掉過去一年的莊家、草木,然後到了來年春天又會長出新的東西。新的東西就是新的東西。連回溯而來的魚也不一定就是去年的那條。這種周而複始的命運之下,活著就是夠好了。”
孤弦咬著唇,沉默良久,平複著情緒。
“但從大雪原裏,你救了我出來。我不是新的東西。你也不是。恰恰好,不是別的,正是如此,是你讓我死裏逃生。”孤弦憤憤然說。
“為什麼你非要那樣?”雪影終於回應了孤弦渴望而柔情的眼神。他們對視了片刻。“你難道要我不救你嗎?難道要我為此難受和悲傷嗎?歲月足夠漫長的話,舊的東西未必是舊的東西。好了,你先安心養傷。我幫你躺下。你還真是輕。”
看著雪影走了出去,孤弦喃喃:“可是我覺得自己很重。”
那一天雪很大,迷亂了眼。孤弦孤身在大雪原深處,迷了路。等到走到饑餓的時候,他覺得手中的長劍越發沉重。但他下不了決心丟下。這是儒門寄予厚望所賜予的劍,又是在二十年間沒有灑脫揮舞的劍。它是身份,是自尊心,也是羞恥心。
冰天雪地根本無跡可尋,他後來隻是盲目得走。
驀然風雪中有了另一道身影。
同樣持著劍,但他感到對方走得堅毅淩然,不可動搖的意誌,求生的本能。
很快他們相遇了。
他們靜立在卷起又落下,隨即又被更凜冽的風卷起的雪中。沒有天,沒有地,風雪聲浩大得讓耳朵失去了聽覺,隻餘痛覺,接著,連痛覺都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