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李陽冰的細心照顧,李白的病情有所好轉了,高燒已經退下來,人也比較清醒。
然而他寧願不清醒一一太陽升起又落下,陽光也有暗淡的時候,生命亦如此。
山河動蕩,自己年老體衰。想要老驥伏櫪,誌在千裏,卻又大病未愈。
他整個人剩下的還有什麼?
除了悲傷、不甘、憤怒,還有什麼?
既不能忍受,又無法解脫,就隻有逃避,哪怕隻能逃避片刻也好。
鎮上有酒,他知道他不能喝了。但疾病也好,酒是苦的也好、酸的也好,他隻想大醉一場。雖然,明知酒醒的痛苦更深,無論是身體的醉,還是靈魂的醉,的確不能解決任何事。也許會有人笑他。
但真正寂寞過,痛苦過的人才能了解。
李白披散著頭發,拄著拐杖來到了江邊,一個老農正在江中的船上,他知道他在等著外出的兒子歸來。
他也那麼孤獨。
沒人陪李白喝酒,他想起在宣城時常棲身的紀老頭的酒店,他想喝紀老頭釀的老春。
紀老頭死了,他的小酒店和老春也死了。
他還在黃泉下釀酒嗎?
李白哭著吟:“紀叟黃泉裏,還應釀老春。夜台無李白,沽酒與何人?”
他醉了,醉得很快。
人在虛弱和痛苦中,本就醉得很快。
他踉踉蹌蹌地登上了岸邊一艘無人的小船,船緩緩地朝江心移動著。
秋天的夜空湛藍深邃,正是最顯月亮高潔明亮的時候。
秋月就是李白的魂魄了,這一刻他仿佛忘了一切,心宇也如秋天的夜空一樣深邃起來。
坐在江邊的老農,看著不遠處的李白時而仰頭看著天上的月亮,時而低頭玩一下水中的月亮。
不一會兒,月亮越來越靠近李白,他放倒拐杖,跪在船甲上,用手去打撈月亮,但是一撈,那月影便似碎銀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李白著急了,月亮掉水裏了,李白大聲叫喊著:“誰能來救救月亮啊?”
船越來越遠,遠得看不見了。
李白究竟是醉後撈月,失足落水,還是因病而死,現在都無人知曉。
不久後,李白的家。
宗芸也聽說了李白的死。她哭了很久,但她是個堅強的人。
她和伯禽來到當塗。很多天後的一個清晨,她收拾了李白的幾件衣服,一些詩稿。她要將“他”葬在山巔,和仙人的洞穴一起。
她們緩緩地向山頂走去,泉水從山上流下來,過了清溪上的小橋,就是山坡。
他們不停地向前走,踏過積水,跨過小橋,直向山最高處走去。
曙色漸漸降臨大地。
她走到山巔,在初升的陽光中跪下,輕輕地放下“他”。
金黃色的陽光照在她臉上,她蒼白的臉仿佛有種聖潔的光。
伯禽靜靜地望著她,覺得父親是不幸的,卻又是幸運的。
她將“他”葬在陽光下。
他會變作一顆天下最為飽滿、最為神奇的種子,年年種在這片國土,種入寂寞悲苦的知識分子的心裏,也種入堅韌地生活著的百姓心裏。
於是,在土地與心靈的夏秋,總能收獲到中國最為難得的糧食一一那浪漫與激情、光明與歡樂的糧食。
從今以後,千千萬萬年,不僅月亮會陪著他,從東方升起的第一縷陽光,都將照在他的墳墓上。
陽光是永恒的,就像他的詩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