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人籬下,是最卑賤、最辛酸、最刻骨的日子。
熊繹被托孤給西伯侯,當千裏迢迢來到西岐,唯一的親人太祖父已經亡故,不久西伯侯也做了古人,武王姬發繼了位。
周王朝處在最紛亂、最危急的時刻。朝廷、諸侯不斷地責難,派兵來伐,殷商的忠實子民,常日罵聲不絕。外有戰事,內有憂患,操兵演陣,民生軍費,武王顧東顧不了西,自然顧不了從荊楚而來的一名孩童。
離開了父母的嗬護,遠距了熟悉的生活,對於一個八歲的孩童已經是一種挑戰,隨著時光的推移,他也逐漸被人淡忘,更失去了關懷與溫暖,猶如被人隨意扔掉的棄物,成了不被任何人注意的孤童。直到有一天,父親熊狂領兵三萬來到中土,與天下諸侯會師於牧野,專程前來看望自己的兒子時,人們才發現了他的存在,此時他也已有了一個很多人呼叫的名字——“小蠻子”。而這個名字中卻飽含著多少人們的輕蔑和他的悲哀和辛酸啊!
那是他剛來到西岐的第二年。
當時太姒夫人還健在,受西伯侯之囑,見到這個南方而來,遠離父母的娃兒,總有一絲憐憫之意,關愛有加。便叫他和姬姓家族的孩子們一塊讀書,一塊遊玩。由於他一口南方話,性格豪放而開朗,孩子們就開始叫他“小蠻子”。夫人聽到了,生氣地說:孩子們,人家叫熊繹,做人應當講禮貌,應當呼人的大名。
姬姓的兒女,在這個小小的異族人之前,自然人人都有優越感,個個血統高貴,誰瞧得起南方而來的苗裔呢?這“小蠻子”反而漸漸地越叫越響。
有一天,孩子們玩著一種“打摞”的遊戲,就是把碎瓦片砸成圓圓的,一塊一塊地摞在地上,然後站在很遠的地方扔石塊擊打,誰打的準,自然就會把摞打倒,得到的瓦片越多,就算誰勝。
熊繹自幼生長山野,常以石塊、瓦片做玩具,練習投擲、瞄準、擊打的技巧,其他的孩子出生宮廷,或官宦之家,自然不是他的對手,很快他就贏了很多瓦片。有個大孩子不服氣,嚷道:“好你個小蠻子,我們不能光打死東西,那不算本事,我們來打鳥!”
熊繹笑道:“好,那就請你先打!”
孩子抬眼一望,恰恰一樹枝上落著一隻鳥兒,他抄起一塊石子便打了過去,石子在鳥兒身邊飛過,鳥兒一驚,振翅而飛。熊繹看得真切,飛起一石,鳥兒應聲而落。
那孩子匆匆去拾起鳥兒,說:“看,這鳥兒是我打落的,小蠻子的石子飛過來,它已經落地了!”
有個孩子說:“明明是小蠻子打著的!”
孩子豎起了雙眉,吼道:“誰說的,敢站出來嗎?吃裏爬外!”
眾孩子立刻附和:“對,就是你打的!”
熊繹氣急地嚷道:“這明明是我打的,你們都看見了的!”
孩子說:“誰看見了?輸了就別不服氣!”
眾孩子立刻喊道:“小蠻子輸了!小蠻子耍賴皮!”
熊繹惶惑了,真是又氣又惱,他平生第一次遇到這種不講理的事,喊了聲:“你們全都不講理!”
孩子喝道:“誰不講理了?”
熊繹:“你,你們,都不講理!”
孩子鄙夷地說:“好一個山窩裏來的蠻娃子,不過是來討飯的,還敢跟爺爺們爭個高低嗎?”
熊繹氣急了!這時他才明白,自己不過是寄人籬下的可憐蟲,而別人都是高高在上的人上人!他們將來不是封侯也是權臣,而自己不過是深山草民,豈敢與他們一比高下呢?但畢竟一口氣憋在了這個娃娃心頭,喊了聲:“隻要是人,就該講個理!”
那孩子來了火,大喊一聲:“誰個不是人?想招打嗎?夥伴們,打!”
孩子們一擁而上,拳腳相加,頓時打得他鼻青臉腫……可是,他隻能把一口氣忍在心頭……
不久,太姒夫人病故了,他真正失去了一切的關愛與嗬護,與家奴住在一起,衣破爛之衣,吃糟糠之食,時時還被人呼來喝去,當作傭人一起來使用,若非發生了一件重要的事,幾乎被淪為奴隸。
這一天,他突然被叫到了正堂,幾個丫鬟使女迎了上來,七手八腳地脫去了他的破衣,把他扶進了浴室,痛痛快快地給他洗了個澡,並且一身嶄新的衣服把他打扮起來,使他從內到外煥然一新。他頓感不解,為什麼這姬姓之家突然把他當人看了?原來有人告訴他,父親熊狂率兵三萬,與天下諸侯會師於牧野,幫助武王伐紂,要來看望兒子!
熊繹一見到父親,眼淚就撲簌簌地掉了下來。熊狂猛見到離別多年的骨肉,頓時也飽含淚水,他一把攬過兒子,發現他長高了,結實了,成人了!又是寬慰,又是愛憐。忙問:“兒啊,你過得怎麼樣?”
“父親,你把兒子帶走吧,我跟你一同去拚搏沙場!”兒子撲在父親懷中,淚水汪汪地說。
熊狂吃了一驚,忙說:“不行啊,戰場搏殺,可不是孩子家的事。”
熊繹:“我不是孩子了!我寧可去打仗,去拚命,也不願在這裏待著!”
熊狂個性粗放,他不理解,也不知道兒子的想法和境遇,看到兒子一身光鮮,怎麼也不會料到兒子的委屈,所以給予回絕。熊繹卻知道父親的個性,也不願講出自己的遭遇,隻有流淚不止。熊狂生了氣,狠狠地說:“娃兒啊,你不能這樣老戀著家和父母,來到西岐,是你曾祖父當年的安排,可不能隨意放棄。你已經成人了,應當有出息!”
熊繹止住了淚水,咬著牙說:“孩兒聽父親的,就是當牛做馬,我也認了,隻等父親凱旋!”
聽了兒子這句話,熊狂心裏猛然一動,望著兒子憋住淚水的眼眶,他感到一陣酸痛!似乎明白了兒子可能忍受著委屈,但他心裏裝著更大的事業,隻得扔下兒女的私情,安慰了幾句兒子,毅然而去!
可是,從此一去不返,戰死在朝歌城頭,為周王朝流盡了最後一滴血,熊繹成了名副其實的孤兒。
周王朝的事業卻如日中天,都城遷到了鎬京,姬氏滿門,包恬那些兒時的玩伴們,一個個都平步青雲,或封侯賜疆,或朝中為臣,主宰天下,唯有熊繹,又成了被人遺忘的棄物。
父親雖然是個粗放的人,但給予他的愛卻是最真實、最豐富和細膩的,永遠留在了熊繹的記憶之中。父親的亡故,給他的打擊也就更加沉重。他突然發現,王朝的興盛,原來就是以無數人包括父輩們的生命和鮮血換來的!某些人登上了天子寶座,一家人都成了高高在上的貴胄,而更多的人用鮮血和白骨壘起了帝王的寶座,卻依然是受鄙夷、受役使的下等人,為這個王朝去山呼“萬歲”!當姬姓一家依著輩分、年齡、職務高下,乘著高頭大馬,或鳳輿龍輦,被一大群家奴、家臣簇擁著、伺候著、維護著,浩浩蕩蕩遷往鎬京之時,他似乎又領受了人生的真諦。人家永遠不會把他看成同類,永遠也不會與他平起平坐。於是他悄悄離開了豐邑,決心前往朝歌,尋找父親的遺骨,要把他帶回荊楚,盡兒子的孝道。
踏上了尋父之路,反倒使他得到了解脫,終於不用看著別人的嘴臉,低聲下氣地受人役使,而是去於自己要幹的事。從西岐到朝歌,跋山涉水,沿路乞討為生。戰亂剛剛平息,到處都是斷壁殘垣,田園荒蕪,饑餓的流民,累累的白骨。
當年,他來到西岐,還是一個翩翩少年,如今卻已在艱辛與苦澀中一天一天地成人。親曆了周王朝的興起,更感受了人和人的不同與差異,也看清了人世間種種實質,使他形成了不屈不撓、不服於人、不向人低頭的秉性。這種理念,也一直主導著楚國此後數百年的發展。
經曆千辛萬苦,他終於來到了朝歌。昔日歌舞升平之地,今日卻是一片焦土。雄偉的王宮寶殿,還有恢弘華麗的鹿台、摘星樓早已夷為平地,殘磚斷瓦,雜草漫漫,殘破不堪的房舍,荒涼冷清的街道,就像被滔天的洪水衝過一樣,洗盡了昔日的繁華,衝去曆史的陳跡。他登上了西門城樓,看到這片昔日父親血戰的戰場,處處都是一片殘破,草木不生,留下的是大火毀滅後的一片焦黑。斷樁殘柱上血跡未幹,瓦礫塵埃中破弓殘劍。他找遍了每一個角落,卻沒有找到任何結果,不由得悲憤異常,止不住號啕痛哭起來!而且所有的悲痛和辛酸一起湧上心頭,使他哭得無休無止……
殘垣中,坐著一個形若乞丐的老人,見他哭聲不止,便說:“小夥子,這裏每日每時都有哭聲,即便是夜深人靜,也是哀號陣陣,難道你還認為淚流少了嗎?當年周兵火攻,所有的死者都燒成了焦炭,那真是成千上萬啊!卻被一坑埋進了護城河,如今都成了萬人坑。這麼多的孤魂野鬼,還有那些生離死別的親人,這淚水天天都在流,不知要流到何時?恐怕又成了一條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