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和踏上了獻玉之路。
一家人走出了紫荊院門,母親眼含淚花,卻又點滴未落,妻子有千言萬語,卻又無言以對。卞和更知道自己即入虎口,卻又義無反顧。隻有紅日照著當頭,把陽光灑向斷腸人!
母親說:“和兒,此去生死兩茫茫,隻要你尚有一口氣,也要回家來,免得家人長掛!”
“兒是娘的心頭肉,娘是兒的膽和魂。縱是兒身難回家,魂魄也要歸家門。”
“娃兒,娘不許你說這話!如今你媳身懷六甲,你將身為人父,這個家豈能失了你?所以,隻要尚有一口氣,絕不能忘了這個家!”
“母親,孩兒記下了,隻要還有一口氣,兒子就一定要回家,回家……”
回家,回家啊!一個傷殘的人,多麼需要一個家啊!需要嗬護與關懷!可是,有誰的父母忍心看到兒女遭受摧殘?哪家父母不與兒女骨肉相連?兒女的疼,他們更疼;兒女的酸,他們更酸!卞和能把自己的苦難給家人分擔嗎?他猶豫、彷徨,心碎欲烈……但是,失去了家庭的溫暖,娘親和妻兒的愛,卞和在這個世上還能活幾天?如果卞和死了,有誰能夠完成先輩的遺願……終於,為了父子兩代人的夢,為了楚人屹立天下的夢,他拖著一條傷腿,一瘸一拐,踏上了回家的路……
卞和走後,母親的心就被帶走了!她日日望眼欲穿,夜夜淚水不幹,卻為了安慰懷孕的媳婦,又不得不強作笑顏,婆媳間彼此相慰,承受著歲月的熬煎。
可是,有一個流言,像一股瘟疫在雎山迅速地流傳……
有人說,卞重山的兒子在山上撿了個石頭,當成了寶物獻給厲王,被厲王剁去了一隻腳……於是,茶餘飯後,街頭巷尾,成了最引人的話題,人們在談論之餘,常把鄙夷的目光投向了卞家,並且很快傳到了族長的耳中。
族長在卞姓中是最高輩分的人了,卞家也是雎山家門中最大的望族,他是看著卞和長大的,而且對這個晚輩也一向很看重。用他自己的話說,是盤子裏長豆芽,知根知底,又咋會幹出這種事來?他決定親自去問一問。
卞重山的祖父雖說辭了官,但人們總是依照習慣,稱為“司農家”,或尊稱“卞府”。族長直進卞府,卻隻見冷冷清清,空空蕩蕩,連個仆人也難見到。他不由得一聲長歎:當年卞重山的父親在世,是何等的氣勢!五親六戚,遠朋近友,時時高朋滿座,車水馬龍。而老爺子去世後,卞重山個性孤僻,不交友,不攀親,閉門讀書做學問,而且更多的時候,都是在家玩石頭,也不知是在哪裏,弄來了許多怪石,成天在家琢磨。後來又爬上荊山,摔斷了腰,從此臥床數年,不想養了個兒子卞和,與卞重山又是一個模子磕出來的,除了逢年過節拜長輩,一年到頭也見不到他的人影。然而族長從見到卞和時,就深深喜歡上了這個娃兒,聰明,好學,斯斯文文,是個很不錯的苗子。難道這樣的娃子也會拿個石頭去欺君?他圖個啥子呢?
卞府的房子原本有幾層大院,族長進了第一層院,卻沒見到一個人,待他步入第二層院落,才看見幾個傭人在忙著一些家務活,見族長來了,立即放下活,走了過來,恭恭敬敬地問道:“老族長是要找老夫人嗎?”
族長說:“通知一聲,就說我要見老夫人。”
傭人即刻轉身而去,族長才又細細觀察這片院落,盡管四處都很潔淨,卻顯得空空蕩蕩。他歎了口氣。卞重山下世後,卞夫人一向謹守婦道,閉門教子,而今這個家就僅剩卞和一個傳人,何等不易啊!假若再出變故,這個家又將如何呢……
和夫人走了過來,向族長施了個禮,忙說:“請老叔到正廳敘話。”
來到正廳,卞和的媳婦又與族長見了禮,族長見這一家人,竟無一個男丁,都是老弱婦孺,不禁慘然,問道:“卞和呢?”
和夫人答道:“外出未歸。”
族長歎了口氣,說:“這兩天,外麵的傳言想必你們也聽到了,我過來看看,卞和這娃兒到底是咋回事。”
和夫人:“老叔既然這麼說,晚輩怎敢隱瞞?卞和是老叔看著他長大的,鄉親、鄰裏他都不欺不瞞,又豈敢犯下欺君大罪?”
族長:“這娃兒確實並非奸滑之人。但近日這些傳言,也必然事出有因,還望侄媳不要有忌,說出實情,事到臨頭也有個處置。”
和夫人再度深施一禮,早已是淚滴滿腮,卞和的媳婦也哭成了淚人。才把卞重山如何見到龜刻,如何深山尋寶,直到卞和峽穀奇遇,立下重誓,得寶獻璞,說了一遍。族長聽罷,不覺大驚!連忙問道:“侄媳所說,可是句句屬實?”
和夫人:“晚輩豈敢欺瞞尊長?”
族長不由得一聲長歎,如夢方醒,忙說:“果真如此,卞氏將為荊楚建一奇勳。隻是眼下要救人護寶,和兒回來後定須告知老夫,全族之人當盡力而為才是。”
夫人:“老叔如此胸懷,晚輩感激萬分!重山地下有知,也會含笑九泉了!”
族長站起身來,匆匆而別,說:“事不遲疑,賢侄媳好好保重,老漢也須早作安排!”
和夫人忙道:“謝老叔……”
族長返回家中,即對全族人作了安排,卞姓家族必得全力保護卞和,然而,該發生的禍,依然還是發生了……
卞和數日粒米未進,傷痛,饑餓,思念,疲憊,像無數張利嘴,在齧嚼著他,吞食著他……
重陽到雎山,來回二百餘裏,翻山又越嶺,涉水穿莽林。毒蛇相侵,猛獸攔路。他拖著一條腿,夾著一根棍,穿著襤褸衣,忍住鑽心疼,斷腿下的血在滴,磨穿了的腋下和雙手同樣血淋淋,真是步步血,點點淚,一步一步走,點點滴滴都是血淚痕!
爬上一道山梁,已是黃昏時分,這裏有一株高大的銀杏,枝繁葉茂,三人合抱,至少已有千年。秋風吹落片片葉,金黃落葉鋪滿地。銀杏,當地人稱為白果,帶著紅紅的包衣,散落在黃葉之中。卞和來到樹下,撿到幾粒白果,打石生火,燒了幾粒白果填進肚中,才使他又有了一點生機。
他手扶千年巨樹,望著一片黃葉,不禁又感慨萬端。當初離別老母,踏上征途是一個四肢健全的男兒,如今轉眼失去了一隻腳,成了終生殘廢,一個乞丐,一個身負欺君大罪的人!卞和啊卞和,你圖的什麼?你將得到什麼?又能得到什麼呢……是啊!卞和心無所圖,身無所得,也許還將迎來終生之禍!這就是卞和注定了的一生嗎?這一生的價值又是什麼呢?他茫然了,沮喪了……然而,當看到這棵千年巨樹,似乎在給他一種啟迪,一種解悟。這棵樹,早已是垂暮之年,風霜雨露,冰刀雪劍,摧伐得枝枯葉殘,半樹朽腐。而它依然結下了果實,傳給後人,盡它生命最後的職責。幾粒白果也能延續一個生命,給人重新站起來,前進的力量和勇氣。看來,即便是無知的樹木,隻要活著,不忘造福與人,奉獻自己的唯一!卞和並不為自己而活,是為了荊楚,為了後人,為父輩的遺願,為自己的承諾和誓言,那麼,又何懼奉獻自己的一切呢?
他重又燃起了信心,迎接著新的一日,太陽升起。
數日艱難的曆程,他終於又回到了故裏,望著那一灣稻田,十裏荷塘,逶迤蜿蜒的黃柏河水,他俯下身去,深深地吸了幾口,回味著口中的甘甜。突然,兩個差役緊緊地按住了他。
他大吃一驚,一臉茫然。
差役喝道:“你就是卞和嗎?”
卞和:“在下卞和。二位貴差有何公幹?”
差役:“你就是卞和?我們等的就是你,抓的就是你!”
卞和:“在下身犯何罪?”
差役:“身犯何罪,你自己明白。隨我們去見雎邑令吧!”
卞和驚得目瞪口呆,萬萬不曾料到,千辛萬苦趕回家來,卻又身入牢籠!
原來,熊繹封在荊山,雎山亦屬管轄區域。熊渠時,疆域西擴至夷陵,便設雎山邑管理地方,稱為“雎邑令”。傳至蚡冒時,卞崇禹為令。此人冥頑不化,頑固迂腐,聽說有人犯下欺君大罪,而且正是雎山卞家人,便深以為恥。自為世代忠良,如何容得不忠不義的人呢?於是下令捉拿卞和,沿途設卡,專等卞和返回,恰恰抓了個正著。
卞崇禹即刻升堂,厲聲喝道:“堂下可是卞和?快將如何以石欺君,從實招來!”
卞和生性耿介,就把荊山尋寶,父子二人的艱辛訴說一遍。
崇禹哈哈大笑:“為了一塊石頭?父子二人爬上荊山,到頭來落個欺君罪名,你不是把本官也當孩童耍吧?”
卞和:“小民未曾欺君,也更不會欺人,又怎敢蒙騙為官的人?”
崇禹:“如此說來,倒是楚君負於你了?一個破石頭,便可為至寶,看來你隻有說給鬼聽了!”
“大人,玉乃石中精,故藏於石,非俗人可識,大人並非專金石之學,又豈能知其中道理?”
大膽!小小年紀,如此狂妄。玉乃石中精,故藏於石,這麼說這荊山的石頭都是寶了?那你為何不獻玉而獻石?豈不是自欺欺人?諒你糊弄不過本官!卞和聽本官的判決吧!判曰:
“天地有四季,草木有春秋,萬物生發有時,寒暑往來有序。故天地以時為令,人生以信為本,不欺不詐方為人生大德,誠實有信才為做人之本。今有卞和,以石欺君,實乃天下奇聞;至今不悔,可謂冥頑不化。可歎欺君有罪,枉讀詩書,堪笑頑石無知,難為至寶。念及少不更事,淺薄無知,特判其絞刑,擇日而決。”
消息傳出,雎山內外,眾說紛紜。
可憐卞和,殘了一足,曆盡千辛回到家,而今又做死囚,打入牢中。
他躺在潮濕的地上,雙眼緊緊瞪著柵欄,心中裝滿了苦水,要訴無處訴,想吐無處吐,早知如此,何必拖著殘腿,千辛萬苦,趕回家來?難見親人不足惜,唯恐一死誌難伸!臨走時妻子身懷六甲,此一去經年,恐娃兒也已數月,臨死前能見見自己的娃兒,也算不負此生了……猛然,他眼前陡然一亮!自己還有個娃兒!這就是說卞家後繼有人……他眼中又燃起了光輝,又看到了希冀!無論如何,須告知妻兒,我死後兒要繼承父誌,如果得遇明主,識得真寶,則荊楚有望,天下有望了!卞和之屈亦可得伸了!於是,他大聲呼道:“獄卒,我要見雎邑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