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上的報時鍾整整響了五下,金娘睜開眼四下裏瞅瞅周圍依然黑蒙蒙的一片。長不過夏至,短不過冬至。今兒就要立春了,按理說晝長夜短也該見亮了。說不準是陰天還是下霧,不然不會黑得不透一絲縫。若是下霧就好,春霧日頭夏霧雨。立春一過,霧後準是火晴天,太陽的媚眼朗朗一照,暖洋洋的筋骨快活得就像泡在了溫泉裏。金娘昨夜搓洗了滿滿一盆衣服,正等著立春的好日頭呢!
“金娘”!隔壁的婆婆也醒了。“今日就別再釘在那兒畫黑道兒啦,天亮打春,上街買瘦肉韭黃中午該吃春餃。還有哇,別忘了買點香料,給毛毛縫隻春公雞!”
“縫什麼春公雞啊?毛毛都是中學生了,你還當他是十歲孩子!”金娘說著就翻身下床。
“瞧說的,再大也是個孩子!住在這龜孫兒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樓上,一點也不方便,若在鄉下,這些事我就不勞什你了!”婆婆哼哼嘰嘰地兀自牢騷。
“唉呀!真煩!才幾點鍾,你們就像打鳴雞咯咯沒完。”銀更踹了金娘一腳,一把拽過被頭嚴嚴地蒙上了腦袋。金娘知道昨夜隔壁小黃兩口子幹架,摔盆打碗鬧了半宿,銀更去勸架,睡得很遲,就悄悄地給銀更掖好被子,輕手輕腳地去衛生間拉開三瓦昏黃的小燈,收拾著頭晚洗好的衣服。小城水費價格昂貴,遠遠超過上海、北京那些大都市。每月不舍得用不舍得用還是十元八元地送給水廠。每次收費婆婆總說,水是龍王爺給的,土地爺管的,憑什麼交錢?別說我這麼大把年紀沒見過,就連我姥姥的姥姥也沒聽說過,這世道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金娘就說,吃水交錢,應該的,這水經過處理,合乎衛生標準。婆婆撇了撇沒牙的嘴,唉!還標準呢!看那洗臉盆、刷牙缸,三天不用草酸洗,就結了一層尿堿,在鄉下啊,這水隻能刷尿桶!金娘不和婆婆爭論,一來她是老人二來她沒文化。可是金娘心裏也不得不承認,這水質的確不行,一杯水半杯渣滓,每早第一次開水龍頭,總有刺鼻的臊泥糊味兒。可是成千上萬的人都在吃用啊!一個普通的金娘又能怎樣呢?金娘輕輕抖開那些用漂白粉漂過的衣衫,歎了口氣,去拿那隻結了一層尿堿般的刷牙缸,誰知不小心,卻將木架上的臉盆碰掉了,“咣”的一聲摔在堅硬的水泥地板上。兩個平方的洗漱間實在是太小了。若是穿著厚厚的冬裝,真的連身都轉不過來。金娘拾起臉盆,上麵竟碰掉了老大一塊瓷。一隻新臉盆漲價到二十元,金娘忍不住就有些心疼,眼下什麼都長,就是稿費沒長。況且金娘寫的又是最蹩腳最背時沒人樂要的地方戲。要是寫那種走俏的男歡女愛偷雞摸狗扒灰鑽營奇事軼聞,或許金娘還能賺個萬兒八千,某一夜間竟成為百萬億萬富婆之類倒未可知。可是金娘寫的地方戲,充其量也隻是個保留劇種。一種保留的種,隻為了延續香火而已,求生存且難何來大錢可賺呢?夜半三更孤燈隻影,磨白了金娘多少根青絲,耗去了金娘多少心血,三月五月甚至一年半載,磨出一個劇本,不是沒處發就是沒錢演,求神拜佛,發了演了,稿酬撐破天,也就十隻八隻臉盆吧!因此常惹得銀更嘲弄:劇協是個名一堆糊塗蟲,好聽不好幹熬死大傻蛋。銀更是一個司機,在縣委給分管精神文明的副書記開車。如今駕駛員是個美差,雖不能喇叭一響黃金萬兩,可也吃香喝辣,派頭的很!三等人駕駛員,方向盤一動就來錢,但同是駕駛員,侍候的爺不同,收入地位也就不一樣。給一把二把手開車,後台硬梆梆,走路也氣昂昂;給三把手開車,組織人事信息大,天王老子都不怕;給四把手開車就稍遜風騷了,精神文明小情趣,小打小敲小頭緒,大的沒有,三天二頭混個肚子圓胃裏翻。每次見銀更喝得腿兒翹翹,眼兒毛毛,金娘總忍不住要發一通脾氣,生一頓悶氣,但銀更才不理這一套,咧開大嘴,漫不經心地說,七兩八兩,不誤掛擋,心裝到肚子裏,好好當你的大編劇吧!
銀更的工資加上出差補助,每月都使金娘這個二級編劇望塵莫及。但大凡能掙能花,交到金娘手裏已經不多,婆婆又是個藥罐子。因此金娘平日裏總是節省又節省。現在翻來掉去撫摸那隻臉盆,就心裏想著,等哪天樓下來了修鍋補盆的得拿去修修,還可當個新盆用。正想著樓下,樓下就傳來了喳喳的女人聲。金娘側耳細聽,原來是樓下“麻袋”在叫。
銀更調到縣委小車班以後,秘書科長升了工商局長,搬進了獨門四合院,四把手出麵將宿舍樓這套三十平方米的房子給了銀更。借銀更的光,金娘才搬出了那租了十幾年的蔬菜隊小泥胡同。在宿舍樓,金娘很少同上下左右來往,除去下鄉體驗生活,就在家埋頭創作。隻是銀更偶爾和隔壁的小黃打打麻將。從小黃的話中,金娘知道,樓下女主人姓馬,跟提拔進城的男人從鄉下來,沒文化沒工作,樓裏人知其姓不知其名就據其形,私下稱其“麻袋”。“麻袋”是個惹不得的“洋火頭”,一擦就著。三個小學沒讀完的兒子人高馬大,手腳不穩,誰要煩了“麻袋”,不出三天,你家準得少東西。因此,金娘便早早地留了心眼,每次劇場來了好戲好歌舞好電影,金娘總是讓兒子毛毛早早地送去幾張。不為別的,圖個安寧。樓上樓下,難保沒有個磕磕絆絆。三個月過去,倒也平安無事。
小縣城所說的提拔,隻不過是個股長,芝麻綠豆粒兒官,實在不足掛齒,可這芝麻綠豆安在要害部門卻就十分了得。麻袋的男人在土地局,別小瞧這些土地爺!搬遷征地,買賣宅基,溝路規劃房地產業,哪項也逃不脫這些管理部門。特別是在這個人均實際收入不足五百元的貧困縣,“上班就是開會,協調就是喝醉,管理就是收費,領導說的都對”已經成為一種時髦。土地爺們收起費來可不是三二柱高香七八個響頭就能了事的。所以“麻袋”家近水樓台先得月,住進了一樓,又在樓前空地上蓋起了三間平樓,拉起紅紅的院牆,隔出一方挺氣派的天地。院內青磚鋪地,晾杆上常年不斷地掛滿了雞鴨魚肉,晾曬著幹蠍人參之類,引得婆婆在陽台上眼熱。“麻袋”的男人新裝了電話,鈴聲如蜂鳴,叮當不停聲。“麻袋”站在寬大的院子裏,掐著壯實的腰,昂著頭罵人是常有的事,罵樓上曬衣服的臊水打濕了她家的鹹鴨,罵樓上的聲音弄停了她男人的呼嚕。總之,罵的都有緣由。今天,不知哪位倒黴,惹了這位感覺良好的土地婆。
“八國鬼子配的種,操你個姥姥九十六代……”金娘站在陽台晾衣服,“麻袋”拐彎抹角的罵就像冰雹滿院砸,那條戴著銀項圈拴著黃鐵鏈,渾身卷毛的獅子狗,不停地蹭著“麻袋”的肥臀衝著樓上齜牙咧嘴,一條腥紅的肉舌冒著騰騰熱氣抽來扯去地顫動挺瘮人。
“臭婊子夜夜亮燈照陰魂,天不亮咣咣咚咚摔老盆,非罵你吐血不可!”“麻袋”罵得興起,短粗的象腿蜂蟄一般地在地上跺。金娘就想:一定是小黃家的響動惹了她。別看這土地婆吃穿用上了層次,可是鄉下人習氣未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冬天八點一過,準時大呼大叫,催兒子睡覺。可是四周鄰居過慣了夜生活,看看書報電視,聽音樂來麻將,有上學的孩子大多十點鍾還在用功。這些都使麻袋怒不可遏,那叫罵便如夏日午間悶熱中的蟬鳴,喧聲鬧耳時斷時息。金娘習以為常,晾完衣服回屋做飯。銀更從不在家吃早飯,洗把臉就走。金娘喝一碗米粥,拎起菜籃推著女車下樓。剛出樓梯口,迎頭碰上晨罵完畢滿臉汗紅的“麻袋”出來倒水。各家樓裏都有下水管,可是“麻袋”習慣把髒水潑在樓前的空地上,樓梯口便常年水汪汪的一片粘濕。金娘微笑著朝“麻袋”點頭算做招呼,不料“麻袋”卻將頭昂得锛直,用力唾出一口濃液,大聲地說,“提了褲子充好人,當了婊子立牌坊,少裝憨訛人!”金娘知道“麻袋”罵興未盡,便急速斂起笑意,推起女車就走,“嘩”一盆汙水挺氣派地掃將過來,濺了金娘一褲管。金娘愣愣地回頭一看,“麻袋”正公雞鬥架般地盯著自己,“天不亮就摔老盆,老娘就刷你臭鞋跟!”樓上有人探出腦袋,莫名其妙的金娘連忙上車,拐過宿舍樓心裏還在打鼓,今兒咋啦?昨晚傷風感冒沒動筆,今早?哦!莫不是那個摔掉瓷的臉盆!原來“麻袋”一大早的叫罵全是衝著自個兒的呀!晦氣和懊惱一下擊中了金娘,迷迷糊糊竟將自行車撞在了一個蘋果攤上,把賣蘋果小老頭的老花鏡打碎了。金娘掏出十元錢賠償,小老頭接過那張十元票子,迎著太陽翻來覆去看幾遍,確認不是假鈔之後又遞了回來。“嫌少?”金娘小心地陪著笑臉,“不!票麵太髒!”小老頭神情自若不慌不忙地回答。金娘接過票子仔細一看,可不,上麵寫滿了基礎工資書報洗理之類的東西,唉,圖省事的乜會計呀,怎麼把工資單開在了這張十元票子上呢?金娘收回寫字的票子,又換出一張新的,小老頭才擺擺手,說一聲“謝了”便自顧又去做自己的生意。這一次,金娘不敢再心猿意馬,索性車子也不騎了,推著在馬路石牙邊的一側人行道裏,慢慢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