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梅(1 / 3)

寫下這個題目的時候,我的心無比憂傷。想起那個無雨的酷夏,以及苦夏裏的那次晚餐。就是在那個苦夏裏,就是在那次晚餐中,我們的單位無奈地宣告了自己的結束,確切地說,應該是夥並。單位壽終正寢,單位裏的人也做鳥獸散,一個個落魄如喪家之犬,惶惶不可終日。

我們的單位,曾經一度是大院裏無足輕重但又決不可少的單位。我說的大院,不用解釋人人心領。仿佛這些年國民約定俗成,但凡政府黨委群集之地,皆統稱大院。中央我不清楚,但省有省委大院,市有市委大院,縣裏一直蔓延到鄉裏都是如此。前兩年撤區並鄉曾有民謠一首唱道:“撤區並鄉換牌子,伸頭朝大院裏看一看,當官做老爺的還是那些熊孩子”,民謠足以說明,院子真地已壘到鄉裏了。

在我們這個縣級大院裏,擁擁擠擠地擺著大大小小上百個單位。五十萬人口的縣雖然不大,但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哪一個環節也是絕對少不了的。單位的性質不同,工作的內容也各有千秋。人生三大要素,生存發展享樂,土話也有的說是衣食色,不管怎麼歸納,都與精神享受,娛樂生活有關,我們的單位幹的就是後者。單位裏的首長常常給自己戴高帽,說咱們局是純種的上層建築,屬意識形態領域。在這個偏僻落後的窮縣,大談意識形態仿佛顯得有些過於奢侈,因為相當一部分人還在為著溫飽問題而愁眉不展。溫飽不顧何談廉恥?上層建築是依附在雄厚的經濟基礎上的。一寫到經濟基礎這個字眼,我便有了條件反射般的刺疼。若不是經濟基礎這個混蛋的扼製,我們的單位雖窮,窮得幾乎有幾分苟延殘喘,但還不至於在熙熙攘攘的大院裏銷聲匿跡,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隨著單位的消失,單位裏的人全部驅出大院,遠離了首腦中樞,良好的大院感覺已成為昨日輝煌,因此,那頓晚餐就籠罩了幾分無奈的淒涼。

蟬在窗外的老樹上不遺餘力地喧囂,一個夏天從未落過一滴雨,老樹的梢頭像火燒過的枯枝黝黑幹焦,所有的葉子都翻卷成一隻隻小小的卷筒,仿佛有無數隻蟲子正在裏麵作巢。空氣沉悶爆烈,偶爾有風吹過,猶如潑來更加炙人的流火。編劇老馬就在這火罐子似的辦公室裏,嘰裏咣當地收拾著堆壘如山的手稿、信件、資料,還有那些展示著青春年華和藝術光彩的劇照。“X他個媽!單位都沒有了,還要這些勞什子何用?”老馬憂憤地找來隔壁財務室的破鐵皮桶,那些往日抓耳撓腮硬摳出來的得意之作一股腦兒塞進鐵皮桶裏。馬編劇平時從不抽煙,因此口袋裏竟找不出一樣點火的家夥。不得不又去隔壁跑一趟,找來一隻打火機,“啪”一聲將那些長長短短、寬寬窄窄的稿紙點著了。“哄”的一聲暴響,紅光一閃,濃煙便在走廊下打著團兒飄散。會計老田跑出來大喊:“幹什麼呢?老馬!”

“祭灶呢!”老馬邊說,邊用一根大棍翻著濃煙裏的紙團,心頭湧動著一股股上躥的酸水,腰眼裏錐刺般地疼了一下,老馬一隻手按在腰間就想,節骨眼上該不是老毛病又犯了!

“不提祭灶我還忘了!”老田回頭找出一根粉筆,踮著腳在門口的記事牌上寫著:今晚六點半,聚仙五樓餐廳會餐。

財務室的東西早已搬光了,隻留下門口這塊記事牌和室內的一部電話。老田說,牌子一天不砸,電話一天照響。電話響,就說明這戶人家還在。老田在這個位置上已經做了很久了,六十歲生日剛剛過完,因此對於單位的存亡已經能夠平靜接受,除去關心退休金能否按月領到以外,並沒有表現出特大的不安。這時候,他抓著自己那輪渾圓光亮的大腦袋,正在記事牌前乜斜著眼欣賞自己那頗具功力的粉筆字。因為有潮濕病,他從不留頭發,一年四季頂著個大光頭。老馬卻不一樣,幹了三十年編劇,大大小小編了幾十個本子,多少殘存幾分藝術家的氣味。比如說穿時髦服裝,留時新發式,特別是逢出差,必買鞋子。據老馬的妻子埋怨說,老馬家裏可辦一個鞋展,從五十年代的圓口布鞋到九十年代的阿迪達斯,每流行一種新潮款式,老馬必定親嚐無誤。老馬自有自的道理:穿一套好料子的服裝,而沒有一雙相應的鞋子配上,就如買好馬不配好鞍一樣的遺憾。再說了,現在的造鞋業,越來越科學合理。雖然買著貴,但穿著舒服,人老先從腿上老,腳下有一雙舒服的鞋子,走起路來輕如燕,那老態也就減輕了許多。老馬說,科學地穿鞋子與永葆青春延續生命有緊密的聯係呢!再過二年,老馬也到了退休年齡了。但老馬說,搞創作這活兒不存在著退休之憂,隻要大腦健康,神誌清醒,退下來一樣做事寫稿。而這一次單位變更,創研室砍了,無疑是當頭給了老馬一瓢涼水,老關係老環境老業務全都沒了。新夥並的地方和尚多廟小,老馬能幹什麼該幹什麼,心裏全沒底,更何況,去處暫無定,風雨皆飄搖呢?因此老馬的這些舊日情人——大大小小的劇本,隻好進了這平時倒垃圾的鐵皮桶,燃為一縷青煙,嫋嫋升起在單位屋頂的上空,融進了遠天那似有似無的雲。

老馬與舊情人訣別的時刻,我正跟局長下鄉,最後一次拜別我們局下屬鄉鎮館站同誌。我們單位有四位局長,都姓張,張姓人丁興旺,既無法分辨,喊起來又別扭,老馬就吩咐各位,不按職務大小正副,而按年齡長次排為一張二張三張四張。一張肺氣腫,常年抱著藥罐子,脾氣溫和,沒架子,自己不幹但不反對別人幹,做下屬的,唯一的責任是按期給老人家送報送工資福利,住院的時候去探望一下,也就行了。局裏人沒覺出負擔,甚至有些樂意。咱們這樣的單位,工作彈性大,想緊就緊,想鬆就鬆,有個這樣的領導是專業人員的大幸,因此老馬說,哪一天一張去向上帝報到了,咱們局得認真表示一番。可是,一張性和壽豐,和疾病鬥了二十幾載,仍舊沒有接受表示的跡像。

二張去年從鄉下調進城,因為農村工作經驗頗豐,就一度是單位裏的下鄉專業戶。咱們這個文口包了幾個小康村,二張習慣在小康村蹲點。機關蹲點大多擺花架子,沒有具體內容,屬於那種不疼不癢,走走過場。有的人過場沒走,就成了農民侍候的爺。可二張不是,二張早出晚歸,中午吃一頓便飯。有時不樂意了就不去,在家種種小園地。二張家有一個可以開著拖拉機打轉兒的大院,那是在鄉鎮幹領導時的收獲。二張並非心甘情願地到我們這個單位來,照他自己的話說,硬是喬太守亂點鴛鴦譜把他給許配錯了。可是機關領導,人滿為患,十個八個瞅緊一個位,想輕易空出一個好位子談何容易,二張隻好一隻腳跨到門裏站著一隻腳留在門外看著,一有機遇拔腿走人。所以單位裏屁事他都沒興趣,好在他也不和單位裏的誰爭什麼,反倒讓人覺得他屬圈外,大大咧咧不難相處。四張最年輕,抽到省委黨校學習去了。我跟著下鄉的是三張,一個很務實的中年漢子。這一天下鄉路上他很沉悶,並不像往日那樣談笑風生。每過一個文化站,他都親眼看一下場地設施活動資金,臨走了,下屬讓他題字,他說什麼也不肯動筆。路上他跟我說,現在是領導,明兒是路人,還題個鬼的字嘛!晚餐就是他決定的,因此,我們回來得很早。

我們單位極少聚過餐,一來因為錢緊,二來因人手少,總是鬧和不起來。除非是上級檢查同行交流,那必定是老田老馬和我非到場不可。我們單位有一點特別之處,那就是四張對吃喝都不感興趣。一張因為有病,緊把口關,二張因為找不到對手沒有興趣,四張不在家,三張主持工作,性子卻慢,酒是能喝幾盅的,但喝酒的時候從不說話,高興了咧著嘴笑笑又繼續喝酒。想想看,一個領導悶頭隻顧自個兒喝,別人怎麼辦?因此,這酒場攻關的任務就每次都落在了編劇老馬頭上。老馬不但能喝幾盅,而且還有一手漂亮的拳技。那拳劃到精彩之處,真是讓人眼花繚亂歎為觀止。以前咱們的下屬劇團沒砍掉時,老馬不僅是編劇而且幹著導演,他親手導出的那些美奐美侖的蘭花指,據說大多是在拳藝中悟出的真諦。

那天晚上,除去省城的四張沒有如期趕回,六位大仙外加小車司機全部準時到了聚仙樓酒館。剛落座,一張便問:“點菜沒有?”老田道:“還沒有。”一張說:“以素為主!健身第一條,就是基本吃素飯後百步!”二張接道:“健身的條文也跟現在的紅頭文件差不多,說歸說,幹歸幹,哪能有拐有棱不差半根線?瞧那些吃香的單位,上午圍著輪子轉,中午圍著盤子轉,下午圍著色子轉,晚上圍著裙子轉,四菜一湯成了四盆一缸,沒見哪個吃出病來,還不是一個個紅光滿麵,精氣得很哩!”“人家有口福,啥法子呢!”一張伸出一隻手指在桌麵上輕輕地敲出一串連響。

“不提他不提他!”老馬打斷二人的話題,將手中圈好的菜單依次傳來征求意見。“我不要酒水!”一張咳了一聲,順手掏出一塊粗糙的衛生紙在嘴角狠狠抹了一把。

“不要算了!今天的酒我請客!”三張擺擺手,彎腰從腳邊變戲法似地拎出兩瓶包裝十分講究的禮品“郎酒”,輕輕放在光滑的桌麵上,既無人權又無財權,平日難得有人敬貢,老馬立刻想到三張這兩瓶酒一定是自個掏腰包買的。三張工資不高,孩子又小,在城裏負擔算重的,兩瓶酒用去了一月工資,老馬心有不忍,走過去將酒收起說。“反正也是最後一次晚餐了,就咬咬牙吃公家一次吧!”“不!這酒是我的心意,我調進來好幾年,沒給大家掙來福利,反讓大家跟我受窮,算我一點表示熱鬧熱鬧吧!”三張又將酒瓶拎上來。從不多言多語的三張這幾句平常話說得大家心裏熱乎,氣氛立時好起來。二張說:“喝!不喝白不喝,白喝誰不喝,喝了也白喝!見鱉不捉與鱉同罪,你出酒我出煙,去!老馬,到服務台挑最貴的拿,馬無夜草不肥,人無外財不發,窮也他娘的窮了!”老馬聽了二張的一番慷慨陳詞,一抬腿下了凳子,旋風似的去了服務台,轉眼間高擎著一條特製“黃山”煙過來了。黃山煙是近年煙壇大哥大,在我們這裏價格比雲煙紅塔山還高。二張一見嗷嗷直叫:“老馬呀老馬!你真是看打的不怕挨呀!”老馬立刻接上,“見鱉不捉,與鱉同罪!”說完二人相視哈哈大笑。二張邊笑邊說:“用得好用得好,這就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臉泛著潮紅的一張見二位頭兒都有了舉動,便從口袋裏摸出一張十元的票子交給老馬說,“我也小表示一下,去買幾隻口香糖!”老馬說“你深居簡出,不知道行情,一隻口香糖好幾元哪!你就算了吧!”二張三張也一起插嘴道:“免了免了!我們又不是小姐女士,吃口香糖有些牛頭不對馬嘴呢!”一張果真不再堅持,將票子又緩緩塞進口袋。

酒桌上沒有糾纏,老馬把瓶,酒到誰麵前二話不說,咕嚕一聲下肚。一張沒量,老馬自有分寸,點到為算。即使那麼一點,連著幾圈竟也把一張的麵孔燒得豔若桃花。不說話喝酒就有些氣悶。二張耐不住了,奪過老馬手中的瓶子說,“這啞巴酒喝得憋死人了,來,我跟老馬較兩拳!”老馬說“不敢不敢!自家人不搗窩裏炮!”嘴裏說著不搗,手卻忍不住地伸了出來。“點點寶寶巧巧,好了好了——魁五!”二人殺了數十個回合,棋逢對手將遇良才竟也沒分出個輸贏。老馬歎道:“酒場蹲點果有建樹!”二張說,“蹲個屁,全是自來水就大蔥,自個關門練的!”一邊的三張聽了微微一笑,“啥不好練,練這個行當有什麼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