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燈(1 / 3)

采采最怕走黑路。采采說,走黑路就好像不會遊泳的人掉進水底裏,黑咕隆冬的沒有一點抓頭。好在采采家的那條寬馬路,正值市中心不遠處,每天夜裏亮著長明燈。因此,采采忍受那種掉進水裏的機會並不多。可是人生難免總有一次倒黴,這次倒黴還偏偏讓從不倒黴的采采碰上了。

采采家不遠處的這條寬馬路,這一天全線停了電,采采這個城市的人,稱停電統統為黑燈。

黑燈的時候,采采並不知道。采采要是知道了,準會早沒命地逃回家。

采采知道黑燈是在走出舞廳的那一刻。那一刻采采“啊呀!”一聲,心兒“咚”地一下提進嗓眼裏。

采采雖然沒有直接走過黑路,卻從書上電影電視上間接看到過許多走黑路的遭遇。那些凶殺坑蒙拐騙,那些見不得天日的醜陋勾當,全部都是在黑暗的夜幕中進行的。黑,就是一張包藏禍水的包袱皮,還是遠離它的為好!可是,一人獨行的采采,怎麼才能走過大馬路上的這段黑暗呢?

其時,剛剛散場的舞民們正陸陸續續地走出舞廳,那紅紅綠綠的彩色幻影,就在舞廳門前閃閃爍爍地飄灑。男人女人們一個個猶如新浴出水,通體散發著暢快的舒適和迷醉的溫馨。采采就站在這水一般流走的人群中,試圖尋一個熟悉的麵孔。可是這些麵孔,說熟悉也熟悉,大多在舞池裏碰撞的肩臂上、磨蹭的臀圍間,都似曾相識。要說不熟悉,也都不熟悉,因為幾乎沒說過話,甚至連點頭一笑也沒有。尋找女伴的時刻早已過去,男人們似乎再也不必紳士般地謙恭彬彬有禮,特別是那些麵容姣好尚顯年輕的男人,更是挺直了胸膛,鵝一般地高昂著頭,推起嶄新的山地賽車,瀟灑地掄圓了長腿,一陣歡快的鈴聲,人便如箭一般地射進黑幕裏去了。

台階上昏黃的燈,如一隻汙濁的獨眼。采采就在這隻獨眼的窺視下,一覽無餘地暴露著自己的急切和無奈。采采記得白天的時候這附近有一個用鐵皮圍成的電話亭,可是現在那個亭子早關了,隻有亭子的鐵皮在黑夜裏閃著陰森森的微光。

“倒黴的建利!如果不生氣多好,不生氣他就不會去替別人值夜班,不去值班,他準會來接我!”采采僥幸地想。

建利是采采的丈夫,市人民醫院的醫生。這幾天兩口子鬧了點小別扭,一賭氣去替別人值夜班。直忙到第二天大清早才能回來。建利回來采采上班,兩人極少照麵。

人差不多要走完了,舞廳裏傳出值日生收拾桌凳打掃地麵的聲音,那聲音哐哩哐鐺的特亮,冷丁的回響吞沒了方才彌漫在舞廳整個空間的熱氣,更顯示了夜的荒涼與深邃。有草率的人隨手扔下的飲料筒,在光滑的地板上咕咕嚕嚕地滾動,那滾動像一隻轟轟隆隆的輪子,一圈一個刻口地軋在采采焦灼不安的心上。今夜來舞廳采采沒有騎車,采采是吃了飯後約女友小桃一起來的。可是采采到了小桃家,小桃家人說走過了。采采追到了舞廳卻沒有找到小桃。

采采並不常來這個舞廳,特別是建利不上夜班的日子。那些時光,采采幾乎無一刻不同建利一起度過。小兩口不外出,大多是躺在床上看電視,或者對錄音機唱歌。采采的歌唱得不怎麼好,時常唱著唱著就跑了調。但是采采喜歡,特別是喜歡伏在建利的肩上輕輕吟唱的那份感覺。建利少不了一次又一次地給采采糾正。誰知道不糾還好,越糾跑得越遠。建利就隻好搖搖頭,瞎子放驢隨它去!這一放鬆不打緊,連建利自己也情不自禁地滑進采采的調子裏去了。采采就愈發洋洋得意地說:瞧!你的刻意不可能改變我,我卻不經意地改變你了!建利就說:不唱了,不唱了,再唱把我也弄成左嗓子了!說完,一伸手關了燈要睡覺。采采便急嚷:不關不關!黑燈裏睜著眼睛多陰森!建利隻好又打開床頭那隻柔紅的紗燈,於是,一片朦朧的光罩住了他們相親相愛的軀體。床對麵的牆壁上裝有一塊碩大的玻璃鏡,玻璃鏡裏依次推出一個個溫馨浪漫的鏡頭。那些柔紅如披紗的畫麵迷人如夢,采采被那些夢幻般的鏡頭幸福得昏眩甚至於窒息,有時候也會萌動出幾分羞澀和不安,羞澀的感覺總是攪拌著甜蜜,甜蜜到緊緊閉上眼睛。那時候總是建利關燈,關燈時分,采采已經發出輕輕的鼾聲。因此,即使在自己那個鴿巢般的小窩,采采也不曾獨自領受黑燈的滋味。

可是,現在怎麼辦呢?采采六神無主地提了提挺括的薄呢連衣裙,從舞廳大門高高的水泥台階上,一個台階一個台階地走下去。采采的腿像注滿了鉛,每下一階,都沉重得仿佛再也提不起來。采采靠在台階下一個突兀的水泥杆旁,眼看舞廳的燈光最後滅盡,心裏就盼望著有個人過來問她一聲“為什麼不走?”

可是,哪裏有一個人影呢?采采幾乎失望了。

采采想像不出自己閉著眼睛闖黑燈的模樣,采采再一次鼓起勇氣終於還是沒有行動。就在這時候,舞廳一側的小門吱地一聲響,走出一個高大的男人。男人手上夾一隻煙卷,煙頭有一粒似明似滅的猩紅。男人不經意地從采采身邊匆匆而過,走三二步之後卻又轉回頭來。采采的心立刻一陣緊張。

“怎麼,你等人?”男人立住腳搭訕。

“嗯。”采采點點頭,忽而又跟著搖搖頭。

“你不記得我了?”男人身子前傾,聲音極細。

“你——?”采采眉宇緊鎖,腦海裏急速地搜尋著關於眼前這個男人的記憶。

終於采采想起來了,那是上個月。采采和女友小桃一塊兒來這裏跳舞。先前她們隻是坐在圓桌邊談心,後來見沒有熟人,就自個兒跳起來。舞廳裏女人摟著女人跳的也有,大多是半老徐娘,因為年輕年老的男人差不多都是一個德性,尋舞伴總要水嫩鮮亮性感一些才好。而如采采和小桃這般青春女子在舞廳男人灼熱的選擇中,總是拋不了荒的肥田。因此她們倆這樣若無其事地勾肩搭臂,在擁擠的舞池裏很是惹人注目。一曲剛完還沒來得及走回坐位,就有一個大胡子彬彬有禮地將小桃拉了過去。大胡子後麵緊跟的就是眼前這位男人。深紫色的水洗外套,乳白色的襯衣,鮮紅的領帶如一束熊熊燃燒的火苗,有拐有棱地結在僵硬板直的襯衫領子下麵。男人一手伸前一手背後,笑臉如沐春風,弓著腰虔誠相約采采來一曲華爾茲,男人的舞姿很優雅,手勢也極輕,偶爾不經意地低首回望,表情平靜自然。平靜自然裏蘊藏著淡淡的欣羨和柔情。采采的右手被男人的大手久久地溫握,男人的右手掌心外翻,似有似無地輕蹭著采采纖細的腰圍。他們有過簡短的交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