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碓(1 / 3)

凡是我兒時的夥伴,在同一個村子裏出生,喝同一口井水長大。凡整整比我大四歲。但,大我四歲的凡卻和我同一年進學校上學,是一所隻有三個班的鄉村小學。

凡的母親是從小打山東單縣買過來的童養媳。雖是童養媳,性格卻牛強,且長就一幅五大三粗的身子骨,如山東大漢一般的魁偉壯實。說起話來,嗓音既粗又高,嗡嗡作響如鍾鳴如頭頂上滾過一串串炸雷。凡上學的路上,常常給我偷偷地學說凡的娘揍凡的爺的故事。鄉下叫爺,其實就是父親。不知哪一年哪一代因為什麼緣故弄亂了套,我的那個故鄉,該叫爹的叫爺,該叫爺的反倒叫了爹。弄得日後出門,張口一說:“我爺”,就十分的別扭,十分的老土。可那時候還小,根本不了解外麵的天空和世界,以為就該如此,也就習慣了。

或許是上帝的失誤,小時候的我常想:上帝恐怕也有順序顛倒的時候,要不然怎麼會將凡的爺造得那麼瘦小,小到常常讓凡的娘背著過河,頂在肩上看戲。村裏的男人都喊凡的爺“半截樁”,凡的爺很生氣,凡的娘卻不在意。閑來無事,坐在樹底下納涼,凡的娘常把凡的爺發窘的往事,大聲嗬氣地講給村子裏新娶的媳婦或者初識人世的孩子聽。大夥兒哈哈大笑之際,凡的爺就站在一旁尖著嗓子大叫:“放屁!放屁!快堵上你那臭婆娘的爛嘴!”凡的娘白了凡的爺一眼,就潑水一般地嗬嗬笑道:“放屁放屁,可憐你放屁都不行,使出吃奶的勁,也隻能刺到我的腳後跟上!”眾人更加放浪大笑,凡的爺一跺腳,狠命啐了一口,轉身走了。凡的娘說,現在看戲過河,頂著男人的滋味好受多了,大不了就如同頂著一口袋糧食。可是一跨進婆家門當童養媳那幾年,日子就像坐在火山口上真難熬。每天頂著他玩,費勁不說,時間一長就打瞌睡,困勁一上來什麼也不顧,水龍頭一開,尿我一脖子,弄我一身騷氣哄哄的味道,拍不掉也打不掉,還不敢回家訴委屈,回家說了準得換一頓好罵,落一個傻女人缺心眼。凡的娘說這些話的時候,總是有滋有味,滿臉的細胞都在快活的舞蹈,沒有一星半點的埋怨和忌恨。

凡的爺黑瘦幹癟,就像晾曬已久的葫蘆條,那細胳膊連著小拳頭,恰如一柄彈棉花的錘。凡的爺給人的感覺就是支楞八叉細腳伶仃,一張嘴極愛窮吹,常常趁凡的娘不在身邊的時候,跟男人們嘻嘻哈哈地賣弄自己是如何在九歲那年便人仙界的。凡的爺翹著扁薄紫黑的唇,嘖嘖地炫耀著走進女人的深處是多麼多麼的不容易,一次冒險,差點兒將小命也玩掉了。別的男人就哄起來打著趣道:怪不得長成了“半截樁”,原來是老早累傷了元氣,筋縮力敗,咋能不短小似土豆,幹癟像桔梗呢?

遭此嘲弄,凡的爺便頓時啞口無語,憋了老半天,吭吭哧哧罵一句,“操你個姥姥!”然後轉身怏怏離去。眾男人望著凡的爺那一聳一聳的背影,想起方才一番自誇,忍不住一起捧肚大笑,直笑得前仰後合,眼淚都流了出來。

童養媳過來的女人,差不多都裝著一肚子苦水,可是凡的娘卻極少提到從前當童養媳有過怎樣的遭遇,受過什麼樣的虐待和欺負。偶爾有人問起,凡的娘往往一句話就給打發了。凡的娘會說,那時太小,早都忘光了。也許是真的忘光了,到後來,凡的娘一直不知道自己的歲數,凡的爺也就更說不清楚了。有一年人口普查,填寫選民證。凡的娘對鄉裏下來的人說,隨便填幾歲吧!反正填大填小無所謂,我這樣的女人早就是出窯的磚頭——定形了,難道還指望重找男人嗎?凡的爺就湊上去說,幹脆跟我填一個歲數好了,我女人不跟我一樣大,還能跟別人一樣大嗎?凡的娘就罵:黃鼠狼跑到磨道上,你少充大尾巴驢!撒泡尿瞧瞧!別張口閉口你女人你女人的,你那個熊樣寒磣人!

凡的娘一變臉較真,凡的爺立刻禿了嘴巴。普查人口的戶口本上,戶主赫然寫上了凡的娘自個兒取的大名“木一天”。

凡的娘心底影影綽綽記得,自己是木姓人家女兒,但卻不知道到底姓的是哪一個“木”字。鄉裏下來的普查員,隻有初小文化,聽說姓木,當然取了眼麵前最好讀好寫的木頭的“木”字了。普查員心想,一個泥坷垃裏的平常女人,還能有什麼好姓,既然姓木,必定是金木水火土中的“木”字了,如若不是,難道世界上還有第二個“木”字嗎?

凡的娘長這麼大,平生第一次給自己取名字,很是認真地動了一會兒腦筋。凡的娘扁擔大的“一”字不識一個,再好的腦筋也不知該朝哪使,就上看看天,下看看地,左看看房屋,右看看莊稼,細細琢磨了好大一會兒,突然心底一亮,恍然大悟。原來人活世上萬事萬物天為大,凡塵俗事什麼不在天的包容之中呢?凡的娘說不出什麼雄心大誌,隻知道人比天小,天比人大,人活於天之下,總擺脫不了天的懷抱,天叫人死,人不能不死,天叫人活,人不能不活。那麼就叫“木一天”吧!凡的娘想出這個名子,心裏臉上都浸淫著蜜一般的甜潤,自己半生的心、誌,全都終於有了表白和寄托似的。

“木一天”這個鼎鼎大名是一筆一劃寫進了戶口本的,可是村上的男女老少沒有一個人如此稱呼,依然叫她“凡的娘”。第一天叫她“凡的娘”的時候,她立即滿麵生風地更正道:我有名字了,叫“木一天”!別人嘿嘿一樂:噢,母一天——怪別扭的!第二天,別人照常喊她“凡的娘”。她又熱情地糾正說:我叫“木一天”,有大名字有姓的!別人笑笑再沒說什麼。以後一而再,再而三,凡的娘就不再作解釋了,心裏想:女人就是女人,有名字沒名字原來都是一回事,既然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鄰人都不肯認,自個心裏爭又有什麼用?取名難道是讓自個兒叫的嗎?唉,凡的娘就凡的娘吧!沿襲下來的規矩這輩子怕是難改了呢!再說,人家沒錯!我不就是凡的娘嗎?

凡的娘懷凡的時候,凡的爺見天喜得像個糖仁兒,見了村裏老少,遇上四鄉親朋,總免不了一番神秘的嘀咕:喂,爺們不錯,才肯告訴你,知道嗎?我女人有喜了!有喜的女人不一樣,整天嘴淌酸水,老想吃杏子!凡的爺說得津津有味,就好像那股酸水直竄人他的舌底,說話的時候,那對秫秸篾子不經意剮了一道似的小眼,賊亮賊亮地閃著熠熠光彩,仿佛是在向世人宣告:別小瞧我半截樁!怎麼啦?我半截樁做的功夫活兒和那些人高馬大的莽男人結果是一樣呢!男人男人,弄出個孩子才顯男人能啊!凡的爺做夢都想要個兒子,並且這個兒子一定生得樹幹一樣魁偉高大。好幾次雨後下田,凡的爺就蹲在地頭摔泥塊捏泥娃,捏出一個渾圓的大腦袋,因為凡的爺常聽女人誇孩子,多用“大頭大腦福貴相”這句話。捏出長胳膊,捏出粗大腿,因為女人總愛說:高高大大門前站,不會做活也好看!捏好了娃娃,凡的爺就如癡如醉地想,這就是兒子!就是我半截樁五大三粗的兒子!自己不行,可是自己的種行,一此一彼,天意就算拉平了!老天,這才不枉費這多年我給你燒了那麼多香火啊!

可是,求之越切,失之越遠,天意總是愛和人開玩笑!凡的娘生產的日子一天天臨近了。

那日,凡的娘正弓著腰在田裏砍秫秫,砍秫秫的滋味很不好受,又悶又熱,蠻牛似的男人也打心眼裏怵。凡的娘渾身汗透,就像新從水裏爬上來。砍著砍著,突然肚子裏翻江倒海的攪動,攪一下疼一陣,那疼不是一般的疼,一般的疼纏不住凡的娘,凡的娘是個有牙勁的硬女人。那疼打滾兒摞疙瘩,就像肚子裏插了把旋轉的刀。凡的娘臉色蠟黃,汗珠兒啪啪嗒嗒往下掉。凡的爺正在田頭紮秫穗,撮起薄唇吹口哨沒事人似的啥也不知道。凡的娘捂著肚子扯開嗓子顫抖著喊,“快!快去找輛板車來!”凡的娘喊著喊著,就覺得心頭直憋悶,褲子忽啦一熱,體內迸射出一股溫熱的羊水來。羊水嘩嘩地順著褲管流出了褲角,把腳下的土地洇成了濕漉漉的一片。凡的爺心驚肉跳,手忙腳亂地跑著顛著從地邊鄰人那兒借來一輛板車。凡的娘咬著牙爬上去。凡的爺咬著牙在暄土地上拉起來。

這些年,趕車拉糞,收割堆場,所有農家粗笨重活兒,都是凡的娘一手包攬,凡的爺隻是甩甩袖子跟在後麵品品說說而已,所能起的作用,就是招呼著點兒。凡的娘就是家裏的男人,凡的爺就是家裏的閑人。凡的爺活得如兒子一般的自在而隨意。凡的爺說自己是砣小壓不住秤星,隻好隨她去。凡的娘卻說,胳肢窩裏過日子,萬事不愁快活了還落便宜怪!

可是現在不同了。現在凡的爺要當父親了!一股強烈的自豪和驕傲慢慢在心底滋長壯大,膨脹成一棵枝繁葉茂的大蒿。凡的爺拉車子時,可以感覺出那棵大蒿在窄小的胸腔裏碰撞衝突,弄得他張大嘴巴,呼哧呼哧地喘不過氣來。正當凡的爺氣喘籲籲蹬直腿、伸長腰,探著頭朝前趕的時候,突地一聲嘹亮的啼哭,從車子上清脆地傳了出來。凡的爺心頭“咯噔”一愣,忽地扔了車把,掉頭就朝車後跑。

原來,經不住方才鄉村土路坑坑窪窪的顛簸,孩子就在凡的娘褲襠裏急不可耐地降生了。

“兒子!兒子!我的寶貝蛋兒子!”凡的爺雙膝跪在板車後麵的泥地上,拉著長長的哭腔,拚命地撕扯著女人的黑粗布長褲,一點也不顧忌光天化日之下女人敏感的羞恥。他不能容忍自己朝思暮想的兒子在黑沉沉不見絲毫光亮的世界裏苦苦憋悶那麼久,剛來到人世間又要在女人肮髒的雙腿間、汗臭肉腥的衣褲中再受一分鍾的苦難。終於,他大睜著貪婪急迫的眼睛看見了一團粉紅的肉肉。他激動得渾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在顫栗。他的心中擂起了緊密的鼓點,他衝動地甚至又有些害怕地伸出鷹爪一般細黑粗糙的雙手,慢慢地觸摸那個粉紅的小生命。他不去看粉紅小生命的眼睛是否明亮,小臉是扁是圓,這些對於他,仿佛都並不重要。因為那些在他心裏都隻不過是一個表麵的虛設。他更看重實質,他要的是標簽,一個沉甸甸重於千斤萬斤的標簽。那一個沉甸甸的符號,足以使他笑對列祖列宗,足以使他在人前挺胸昂首。他抖擻著蓄滿已久的企盼,用手搬動粉團側起的屁股,他那細長的小眼隻那麼飛快地朝著小屁股前端輕輕一掃,仿佛被一記沉重的炮彈猛地扣中,“嗡”的一聲,他的腦袋一下就開花般地粉碎了。他抑止不住自己,“哇”的一聲大叫,就雙手緊緊捂住腦袋,撲通一聲泥癱於地,唔唔地放聲哭了。哭了幾聲又如彈簧一般跳起,手舞足蹈地朝著深密似原始老林的秫秫地裏狂奔。密不透風的青紗帳很快淹沒了凡的爺那瘦猴一般的身影。沒有一絲風,隻有蒸騰的暑氣在空氣中發酵般地膨大。牆立的秫秫地邊,就像悶罐子一樣讓人感到窒息。千千萬萬粒紅紅白白的秫米兒,在流火的炙烤中,滋滋地收縮著自己渾圓的身體,躺在薄薄的殼皮裏,做一個成熟的好夢。凡的娘光著下身躺在大窟窿小洞的破板車上,經曆著脫殼一般痛苦難忍的分娩。這個壯實如犛牛的女人,尖利的牙齒穿通了唇肉,鹹腥的血絲在舌尖滾動,一縷又一縷溢出了嘴角,卻沒有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從羊水破門而出,到嬰孩掉在褲子裏,每一個程序她都真切無誤心驚肉跳地體驗著。巨疼中她依然心明如鏡。在這個家,她就是頂門立戶的男人。難道她呻吟、她喊叫、她哭罵,痛苦就會減少嗎?她能夠把這些痛苦移嫁給那個女人一樣的男人嗎?凡的爺急不可待地撕扯濺滿血水的褲角時,她還沉在新做母親的自豪和驕傲裏,疼的感覺在那一瞬間曾經消失殆盡,可是,當那個黑皮焦瘦的小男人頓足嚎哭,一溜煙地逃進鍋爐一般烤人的秫秫地裏,她被刺疼了,她被激怒了!她心裏清楚:那個鯉魚跳龍門一樣衝出體內的一定是個女兒!女兒又該怎樣?女兒也是自己十月懷胎的骨肉血親啊!臭矮子、半截樁、憑你那個小模樣,賞你個女兒,你也應該磕頭謝老天啊!凡的娘滿心裏塞滿了恨,咬著牙狠狠地罵。罵完了,就沉沉地垂著頭,緩緩地側起半邊身子,掙紮著坐起來,伸手撥了撥粉紅的肉團團,心頭湧出了一股濃濃的愛憐,止不住眼角潮濕,撲簌簌落下幾滴碩大的淚來。凡的娘剛想把血水中的女兒調弄幹淨,隻覺得小腹又是一陣疙瘩摞疙瘩的滾疼,身子下邊一熱,呼嚕一下,胎衣隨著血水汪洋四溢。凡的娘彎下身子,用牙齒狠狠地咬斷了孩子的臍帶,拿砍秫秫的糞鏟三下二下扒了個土坑,將胎衣埋了。然後又順手去秫地扯了一抱鮮秫葉,拿秫葉把血跡斑斑的板車擦淨,又新鋪了一層,剛出生的女兒就安放在新鋪的秫葉上,女兒的小手動了幾下,就在光滑的葉叢裏安睡了。秫葉兒蓬鬆,板車兒顛動,青乎乎的一包,遠遠看去像是帶回家喂羊的一捆青草。

凡的娘拾掇得幹淨利索,就依舊穿上褲子拉著板車回家。凡的娘穿得是條黑粗布褲子,血水兒擰去後留下的痕跡並不明顯,因此,回家的路上,迎著村裏人打從身邊走過,那人便說:你這個不要命的幹家婆,累了就歇著,褲子都汗透了,還在地裏幹,還想發大財當地主嗎?凡的娘就微微一笑不說話,那麵孔卻是烙餅一樣的灰白灰白,沒有一丁點兒血色。可是這些,村裏人並不介意。多少年看慣了這個女人風風火火泥裏水裏無顧忌地拚命幹活,有誰能夠想到,她是新生了孩子,自己拉車回家呢?碰到村裏的飼養員老五爺的時候,老五爺還說:“你又沒喂羊,拉那點秫葉回家幹啥?”凡的娘就說:“紮蒲墩兒!”

“紮蒲墩兒不行,還沒到時候,葉子不幹,太易斷哩!”

“不幹就晾曬幾個日頭唄!”

老五爺也沒有留心,凡的娘今天說話有氣無力,怎麼不像以往那樣粗喉嚨大嗓門了。

凡的娘坐月子了。誰也沒見她家找產婆,一點動靜也沒有。

凡的爺鼠一樣溜回來家的時候,已是凡出生第十二天了。按鄉下習慣,女孩出生十二天該吃喜麵。凡的娘身穿月白大襟褂,蓄滿了奶水的兩隻大奶子,像極了兩個大西瓜,緊緊地繃在月白衫子下。走一步,西瓜顛兩下,奶漬將月白衫子印得黃一團白一團,花裏胡哨像地圖。一條素花毛巾緊緊勒在額頭上,凡的娘欣欣然跑來跑去煮雞蛋,找顏料,將熟雞蛋染成一個個烏紫紫的紅。紅的愈深,喜氣越濃,凡的娘那顆心,就像春天裏打秋千,輕飄飄地愉悅著。

凡的爺就像一個偷雞賊,彎著腰貼著牆根走進院子,側著耳朵聽了聽動靜,就躡手躡腳地蹭進了裏屋,瞪著驚恐的小眼,緊緊盯住裏屋大紅雕花邊木床上那個係著紅肚兜的嬰兒。

那嬰兒紅紅白白很水靈,圓臉、圓眼、圓圓的蒜頭鼻子,烏雲一樣的頭發像極了她的娘。看著看著,凡的爺就看出了渾身的親切和歡喜。止不住就在心底咒罵自個兒十二天前的那份窩囊相,那天的舉動這會兒連自己也看不上。畢竟才是第一次做爺,幹嗎那樣緊張?今後有的是機會,留得老婆在,還怕不生兒?再說了,頭胎生了女兒,沒準是份好福氣,女孩兒家聽話孝順、會做活,萬一日子過砸了,還可以給下邊的兒子換個媳婦,村裏的人家多的是兩換親、三拐親,有什麼不好呢?這十幾天來他在外麵混親戚走朋友,聽了無數的規勸和點撥,榆木疙瘩腦袋總算想通了。前兩天他就貓抓心似的猴急著想回來,可是,他不敢!他知道上次他那份舉動是怎樣地傷了女人的心,他清楚,即使他不在,女人萬事難不倒。可是,難不倒的女人能饒過他嗎?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女人的厲害,女人一生氣,可以像扔泥丸一樣地把他甩到牆角裏。心裏怕得緊,卻又無法和親朋好友說,他就像蹲油鍋一樣地熬著外麵的日子。十二天該吃喜麵了,無論如何他也不願錯過這個回家的機會,就壯著膽子硬著頭皮碰運氣了。死豬不怕開水燙——管它去吧!心有餘悸的他如此想著,就伸出雙手,想去抱抱自己的女兒。可是,手剛剛觸動女兒柔嫩的小臉,就聽到女人嗬嗬大笑著,如新下蛋的母雞一般撲騰著翅膀從院子裏朝堂屋喧嚷著走過來。他心虛腿軟,手腳忙亂地四處尋找可以藏身的地方,可是,櫃子、泥土窩兒、秫秸笆子牆,一眼看得透清,哪裏能藏得下一個活生生的男人呢?女人的笑聲已經無遮無攔地潑進了屋裏,情急的他隻好縮身子爬到了大床底下。大床是父母留給他的唯一貴重家產,床麵鑲嵌的木板上,雕刻著粗糙的龍鳳花紋,人在床底,透過鏤空的空隙,可以看到外麵的情景。

凡的娘領著鄰人來看女兒了。女人們看女兒,總是別一樣的目光和心境。她們誇張的驚喜、嘖嘖不斷的讚歎,像溪澗清澈的流水一樣地流進了床底下凡的爺的耳朵。凡的爺忘卻了暫時屈身的驚恐和膽怯,一時竟被充盈的快活所籠罩。凡的娘樂嗬嗬地告訴鄰居女人,自己已經給孩子起好了名字,就叫“凡”,眾女人問,“為什麼叫凡?”凡的娘說:“女人在天為仙,下地為凡,女兒出生來世,仙是做不成了,就做一個吃飯穿衣幹活過日子生兒養女的凡人吧!”別看凡的娘沒進過學堂,不識得大字,但話說得卻有板有眼極是在理,引得眾女人齊齊點頭稱是。其實,眾女人哪裏知道凡的娘內心深處的那份隱痛,凡的娘用牙齒咬斷了連接著女兒的那根臍帶之時,就把對自己男人的深恨也牢牢地記在了心裏,凡的娘明白,自己辛辛苦苦十月懷胎養下的這個骨肉不能使男人如意,男人打心眼裏失望,打心眼裏煩,才做出如此混帳透頂的舉動。可是,再煩,也是你的種,也是咱倆的血親啊!為了記住生養女兒的艱難時刻,為了記住男人對待女兒出生的荒唐和厭惡,凡的娘才想出這樣一個名字,但她不想對外人說,好在她也並不知道,漢字裏“凡”“煩”並不通用。正當女人們七嘴八舌議論“凡”的時候,床上的“凡”突然不耐煩似的尖聲哭叫起來。凡的娘立刻說“瞧,準是又拉屎了!”便爽手利腳,找來三二塊柔軟的幹布,幫凡擦幹淨洗了又放在床上,緊著去和鄰居說話,便隨手將髒布扔進木床下,心想待會兒人走後再收拾。

誰知這幾塊尿布,不偏不倚恰好扔在凡的爺臉上。一股刺鼻的奇異味道,立刻就在凡的爺周圍彌漫。鄉村的老式土屋,大多不開窗子,秋老虎依舊厲害,空氣又不能對流,不大會兒,凡的爺就有些頭暈眼花,差點兒就想嘔吐。床邊的女人,卻似乎並不急於立刻散去,“我的天,她們看完了,說完了,還要坐下來吃喜麵。這老半天,我可怎麼忍受啊?凡的爺乜斜著眾女人黑黑白白、粗粗細細的小腿和粗糙的烏腳跟,小肚子憋得一陣陣發疼,可是挖空心思依舊搜不出任何一個逃離困境的法子來。”

女人們嘎嘎地說笑著去外屋坐。一個女人說:“怎麼不見凡她爺?”凡的娘便說:“去山東了,跑一趟碰碰運氣,說不定能找到孩子的姥姥家!”

“是啊!是啊!頭生孩子為大喜,說什麼也該去嶽丈家報喜的!”眾女人邊說邊和。糖茶饊子端上來了,女人們皆用竹筷篳住了泡得稀軟的饊條,一陣稀哩呼嚕地急喝,說話的聲音終於暫時停止了。一連串的喉頭滾動和饞人的下咽聲,條件反射般的刺激著凡的爺,凡的爺喉間一陣螞蟻爬動般的奇癢,那奇癢四衝八撞。凡的爺幾乎要憋不住了,就伸出一隻手狠狠地掐喉管,但還是發出了一聲悶悶的輕咳。這聲音雖然粗悶壓抑,但還是被角門邊忙著添茶水的凡的娘聽見了。女人飛快地朝著裏屋連連掃了幾眼,內心突升幾分警覺,終於見沒了動靜,便回身去繼續招待四鄰。

女人們終於吃飽喝足,打著響亮的飽嗝兒,拉扯著隨身帶來的孩子,拿了凡的娘回送的人手一份的紅雞蛋,一個個笑咪咪地邁出門檻,滿意地走了。凡的娘送走了眾人,便如風火輪一般地旋回屋裏,站在正當門,雙手按在渾圓的粗腰上,清了清粗嗓門吼道:“出了鬼不成!咋裏外聞著有股生人味呢!”話音落了好一會兒,屋裏聽不見一絲動靜。凡的娘四下裏瞅幾眼,疑雲重重地搖了搖頭,走回裏屋大床邊,又一次給凡換了尿布。這一換就突然想起了剛才還扔著幾塊尿布在床底下,便彎腰伸手床下去取。剛從外麵走進裏屋,視覺還不能適應屋內的黑暗,凡的娘伸手摸了幾把沒有摸到,便伸手從床頭抽出平時打老鼠用的青皮竹竿,用竹竿朝床底下使勁撥拉。竹竿一響,凡的爺便在床下急白了眼。第一次凡的娘沒有摸到尿布,正是凡的爺拿了扔到對麵牆角去了。可是屋裏陰暗,凡的娘沒有注意到,依舊床下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