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的心事(1 / 3)

街上的燈“嘩”地一下全亮了。膚色白得像雪或像牛奶的老板娘深深地打了個嗬欠,收拾好小巧的坤包,發動小螳螂摩托回家去了。店裏就剩下掌勺的大廚燒火的黑子和端盤子的麥子了。麥子住在儲藏室拐角,僅放一隻單人床的空。麥子下床必須蜷著腿,要不就會碰倒那些堆積如山的米麵袋油桶瓜果菜蔬。狹小的空間裏,終日彌漫著各種混雜的怪味兒,可這裏是麥子的安身之地,麥子將這塊小小的立身之地張羅得花花綠綠,很有些不倫不類。有一日老板娘進來查貨,伸頭一瞧,驚訝得直吐舌頭道:都是些啥呀,牛頭不對馬嘴的。是些啥呀?無非是明星頭像,金曲簡介,新潮服飾圖發型索引,廣告招貼畫之類的,也有一些麥子自己的“傑作”,笨拙的剪紙,歪歪斜斜的記事牌,幾百隻紅紅綠綠的紙鶴。仿佛一鍋大雜燴,卻是費了不少心勁的。

麥子到這座城市打工快一年了,因為沒讀完初中,文化低,工作不好找,換了一處又一處,最後才算在這個“雅群”飯館落了腳,每月管吃管住另拿叁佰元工錢。在這兒端盤子的還有三個女孩,她們都不在飯館住,收工就走了,去哪裏麥子不知道,但麥子知道她們三個人都有錢,穿得花哨,還描鼻子描眼的畫妝。三個女孩走了,飯館就麥子一個女孩了。麥子先前還孤單過一陣子,後來就慢慢習慣了。黑子曾經邀麥子去看電影,麥子不願去,她覺得自己不了解黑子,無親無故的,她不放心把自己交到一個陌生男人手裏。黑子說,真小心眼,老土!麥子就笑笑,本來就是唄!麥子洗洗涮涮,很快地就鑽進了儲藏室那方狹小的天地。躺在一人寬的小床上,麥子就沉沉地想念遙遠的家鄉濕漉漉的泥土,想念紅牆灰瓦的村莊,想念那水色猶如閃光緞一般的淝河。淝河不肥,枯水季節,就像一條小溪;春夏之交,梅雨來臨,傾刻之間山呼海嘯,洪水浩浩蕩蕩,仿佛有一重白茫茫的雨幕隔在天地之間阻斷陽光。河邊的原野,膨漲著青綠。那些青綠,既不單調,也不刺目,遠遠近近的綠色有許多細膩的層次,仿佛用木炭和彩筆繪就。夏日的天空很豐富,有瞬間變成傾盆大雨的烏雲,有忽聚忽散的灰色煙霧,有隱約在天邊的似藍非藍的雲氣,有日色在雲氣間變幻莫測的閃光。麥子思念的背景常常是暗淡的天空,那是她出走的季節,她離開了那座臥伏在暗淡天空下的枯黃色小村莊。她發誓,要用自己掙來的錢贖回自己。她認為毛桃很傻,她不肯像毛桃那樣做。

“毛桃,為什麼非要走那條路呢?”麥子常常盯著掛在床沿的那幾百隻無聲紙鶴默默地自言自語。

毛桃比麥子大一個月,都是七九年夏天出生的,麥子該叫毛桃姐姐,是堂姐姐。麥子的奶奶很生氣,冒多大的風險超生,可是命不好,倆媳婦都生了女孩。桃子熟了出生的就叫毛桃,麥子熟了出生的就叫麥子,排行都是老三,兩家都想把女兒送人的,但是聽說送人還是要罰,那就留著吧。長一年罰一年,轉眼間,毛桃和麥子都長成十八歲的大姑娘了,算算十八歲罰了多少啊!七八千塊呢!兩家大人每次交罰款後總是耿耿於懷的叨叨不停。毛桃和麥子因此就成了家人常捏的小腳。“作孽啊!為了個丫頭房也蓋不上呢!”毛桃爸爸說。“還說呢!要不是麥子,我的拖拉機早就買到家了!”麥子的爸爸不但說,還氣憤地狠狠瞅了麥子一眼。“麥子和毛桃有什麼錯嗎?”扭著小腳的奶奶還算講點公理。

毛桃性子快,麥子性子慢。毛桃像汽球,一吹就炸,麥子像橡皮泥,咋捏咋好。就是因為毛桃性子火爆,就忍不住常和大人頂嘴。有一次毛桃想要一件粉紅毛衣,毛桃爸罵毛桃窮燒,不知道自己是個多餘的人。毛桃二話沒說,一氣之下抱起農藥瓶子就喝,瓶子掉在地上粉碎的時候,毛桃就七孔流血斷了氣。送葬那天,麥子把自己的粉紅毛衣輕輕地穿在毛桃身上,夜間獨自偷偷哭了一場,神不知鬼不覺地逃出了村莊。

麥子可以想見家裏的慌亂,甚至想到爸爸撐著彎彎的小船在閃閃發光的淝河裏一遍一遍地打撈,想見媽媽沿著長滿白楊的河道,在已經收割過的莊稼地上大聲地呼喚,無望地奔跑。或許他(她)們什麼都沒做,隻感到一陣解脫般的輕鬆。這是麥子極不願意設想的後果。

那些縈繞心頭揮之不去的眷戀已經隨著忙碌而疲憊的日子日漸淡化了。麥子現在的目標是竭盡全力地攢錢。爸爸私下裏曾經給媽媽說過,家裏這些年為麥子交的罰款將近八千元了。八千元是父母的血汗,麥子咬著牙也要自己補上。小時候麥子就想做父母的乖女兒,可是乖女兒聽到的永遠是無休止的埋怨和唉歎。奶奶沒有埋怨過麥子,可惜奶奶不能掙錢,天下是不是隻有不能掙錢的人才肯說一句公道話?父母的每一聲唉歎,都給麥子幼小的心靈刻下了深深的疤痕,每一道疤痕裏都凝結著麥子的誓言:長大了,我一定要還你們!十八歲,麥子覺得自己真正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