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號溝(1 / 1)

名為上學,但學習的課堂內容卻驢唇不對馬嘴。盡管如此,上學對我們來說畢竟是特別開心的事。每次去那所借辦在中心小學的社辦高中時,都要經過楊湖一號大溝。這條大溝是大躍進的產物,雄糾糾氣昂昂地橫臥在一望無際的平原胸脯上。雖然既無配套係統灌溉,又無能力排澇,但對過往行人卻是一道十分麻煩的障礙。秋冬多幹旱水淺流速慢,路人扔幾塊碎石爛磚還可蹦著跳著淌過去,但碰上春夏水漲潮急,特別是夏季暴雨突降,那條溝立刻就變為脫韁的野馬,呼嘯奔騰氣勢洶湧了。每當這時候,行路人大多數是將衣服脫了,高高舉過頭頂,然後泅水遊到對岸。可咱們這些上學的怎麼辦呢?對於同一個村子裏的男孩來說,沒問題,他們都會鳧水,且技術相當的棒,我卻不行了。於是,我隻好每天繞道而行,繞道要多走十幾裏路,三天二頭遲到,勞動任務完不成,組裏人都跟著挨批評。人到的不齊,流動紅旗也給評掉了。這些都不說,一個人繞道走總是很寂寞。放學晚了還要摸黑,心裏害怕得緊,忍不住頭發稍子一豎一豎的。有一天,玉南突然跟我說,不要再繞道走了,水已經下去不少了,可以慢慢地趟著過。我很高興,放學時就跟了他們去。可是,待走到一號溝跟前,我愣住了!眼前的水麵還是那麼寬,水流還是那麼急。阿才和阿線全都挽起褲子下水了,我還站在岸上皺眉頭。玉南看我害怕的樣子,就邊捋褲角邊說,“幹脆,我背你過去吧!”阿線阿才也都跟著說。“對對對!讓玉南背你,免得你到溝當心嚇倒在水裏!”,我隻好答應了他們的主意。

那是文革中停止招生後的第一次辦高中,好多屆學生都聚在一起入學,年齡相差特別大,有的學生甚至都是幾個孩子的爸爸了。玉南和我大小差不多,但玉南長得壯且高大,也許是農村孩子,日光雨露的滋潤,田園勞作的早期鍛煉緣故,玉南很有力氣,騎自行車上淮南下鄭州,全不當一回事呢!背起我更不費一點勁。玉南將我背到溝中心深水處時,阿線阿才全都濺著水花來逗玉南樂,搔玉南的胳肢窩,抓玉南的脖頸,玉南果真經不住他們二人的搗亂,站在水中哈哈大笑起來。一笑沒完沒了,身子東搖西晃,把我的兩隻布鞋子全部打濕了。我害怕緊張極了,擔心他忍不住鬆手把我扔在深水裏,就窮極地扯起他的兩隻耳朵,連連尖聲叫:鎮靜!鎮靜!我這個急中生智的動作笑傻了阿線和阿才,他們倆傻笑著一下子歪倒在嘩嘩流淌的清水裏。他們濕漉漉地甩著頭發上的水滴的狼狽相把玉南也逗樂了,反過來整治我,說,“叫,叫我大叔!不叫我,現在我把你扔進水裏!”按輩份,我該叫玉南叔叔,可是我們同齡人,連大名都沒喊過,更別談叫叔叔了。我不肯叫,玉南就拉出一副要鬆手的架子,我不示弱,兩手緊緊扯住玉南的耳朵說,“你鬆吧,你鬆手我不鬆手,扔我進水裏,你也要進水裏!”誰知玉南笑著笑著,腳下踩著的一塊石頭一打滑,真的歪倒在水裏了,那水一下子湧過我的腰窩,淹沒了我的頭發和衣服,玉南不顧一切地伸手抓住了我,臉也嚇白了。我們幾個人落湯雞似的爬上了岸。穿一身濕衣服上了路。好在天不涼,風一會兒就把衣服吹幹了,黃昏暮色裏,我們幾個說說笑笑極是開心地走回了家。

那年月很苦,吃粗糧,穿粗布。該學文化課的時候沒文化可學,該坐在教室裏寫字唱歌做作文的時候,卻天天要在大田裏、日頭下學工學農幹不完的力氣活。辦學的宗旨就是社來社去,學二年依舊回家種田,沒什麼前程可描繪,沒什麼將來可幻想,連校領導都說我們這批學生是捋牛尾巴根子的料。可是,誰也不去追究將來怎麼樣,誰也不會為明天的去路而苦思冥想,甚至一點也不理會身前身後會突然襲來什麼樣的苦風冷雨。隻知道拚著勁兒完成勞動任務,快樂地度過眼前的美好時光。

為什麼會那樣?多少年後我才漸漸明白:因為那時,我們擁有年輕。年輕的滋味將一切遠憂近慮全都掩蓋了。

§§四月如歌

初春的陽光,穿過古老的方格木窗欞,將我的桌麵輝映得一片明媚。我就在這片明媚的陽光裏沉進了四月的綿想。

說不清楚為什麼我會對四月有一種特別的鍾情,仿佛我生命裏的所有關節都與四月有著默契似的關聯,這些糾纏不斷的關聯,常常縈繞心懷,給了我莫名的歡欣和淺淺的憂傷。我時常止不住地在歡欣和憂傷交織的情緒中撫摸四月裏的碎片。那些碎片便在我海潮般衝擊和撫摸中鵝卵石一樣的閃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