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1 / 2)

男人就像一塊布料。女人總想按照自己的設計去剪裁,許多布料堆積在一起,就迷失了自己的特色。裁來裁去,裁花了眼,那許多本該得體的布料也就因此錯過了。那一年盛夏,我過得煩躁不安,花妖變成了枯葉,鳥精淪為耕夫。到了秋天,遍地金黃的收獲季節,一個月朗星稀的夜晚,一次不期而遇的邂逅,在昏暗的生活甬道裏,有一個年輕的生命緩緩走近我。整個冬天,我的心都被濕漉漉的溫情浸泡著。這情愫奮發而又向上,美麗而又憂傷,愛和被愛不經意間將兩個年輕人都灼傷了。我們顫栗著走到了春天的邊緣。春分過後,天氣日漸變暖變熱,我們一塊去荒野覓趣,突然間就萌發了一個大膽的念頭:像燕子那樣壘窩築巢。我們的設想遭到了強有力的反對和不擇手段的阻攔。我們一下跌進了眾叛親離的無底深淵。一個陌生的老太太向我未來的男人高高舉起了手中那根油光滑亮的桃木拐。老太太年過六十卻依然滿口堅硬瓷白的糯米牙,發起火來的樣子很有些地動山搖。那一刻,她古老式樣的發髻上,分別向不同方向插著兩根玉色的銀簪,“敢!”“反了!”她的尖聲斷喝灌滿了金屬的碎片。她一遍又一遍地向周圍的人述說著她不幸的兒子中了邪氣。她堅定不移地相信家傳的銀器準能避邪。她說,她的銀簪可以準確無誤地刺入邪孽的心髒。“還有呢!”她胸有成竹一字一句地嚼道:我這根桃木拐厲害著哪!桃木避邪,這是我小時候就深記於心的。老太太堅信自己的雙道保險。說以上話的時候,表情很神聖莊嚴,就仿佛真地刺中了邪魔一般。以致婚後的多少年,隻要我稍犯頭痛失眠症,就忍不住想到當年她那銀簪及桃木拐,還有那些惡狠狠的咒語。

她的兒子到底是中邪很深了。甚至於老太太的雙道保險加上心理親緣大堤終也未能避住邪魔的糾纏。還是趁一個月黑風高的雪夜,披一身上蒼賜予的晶瑩輕柔白袍,頭也不回地跟一個黃毛丫頭私奔。

為了避免日後斷了歸路難以返鄉,出村的時候,孝順兒子提前為老太太預燒了紙錢。那是一疊粗糙的黃紙,日後陰間必用的。那時候,虔誠的兒子筆杆兒豎直地跪在村頭的三岔路口老榆樹下,燃一堆青煙嫋嫋的紙屑兒,說,“不孝兒走了。也許日後再難見您,百年後地下有靈,就原諒我這一回吧!”他的樣子很可憐,滴淚的話讓我一陣一陣心酸。多年後,當我坐在春日明媚的陽光裏,輕搖著我兒子小巧的吊床,向我女兒講著這個遙遠的故事時,我十歲的小女兒銀鈴般的嘎嘎笑聲將她的爸爸激將得差點兒出走。那是我們婚後多年第一次真正的磨擦。從那次以後,我再也不提這段荒唐的往事。可是,我女兒不行,她以天真的童心將這過往之事一字不漏地學說給了她依然康健行走如飛的奶奶。我和我的儼然一副做父親派頭的丈夫驚慌地心提到嗓眼裏,靜靜地等候著老太太一場鋪天蓋地的冰雹。天知道:老太太一點兒也沒有火起,卻出人意料地微微一笑,之後竟擦了擦逐漸泛紅的眼睛。那時候,我和她的兒子正準備共同起程去北京領一項文學大獎,特意接她來小住看門。並認真地告訴了她領獎的具體日期,讓她注意收看當晚的中央電視台新聞聯播。她慈祥的麵龐上終日洋溢著幸福的微笑。差一點就讓我忘卻了多年前雙雙逃離村頭的窘狀。出村的時候,我未來得及帶上厚重的棉衣,寒冷捉弄得我上下牙齒顫抖著敲擊出一串串無韻的哀歌,那時我就想,或許我原本就是邪魔,不然,怎麼會出生就遭桃條子撲打,二十歲又遭桃木拐詛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