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兩個穿橘紅色T恤的女人(1 / 3)

兩個穿橘紅色T恤的女人

小說

作者:薑凱

兩個人從長著油菜黃漫漫田地的盡頭,一片婆娑的榆樹林地走出來。林地裏高坡處,幾棵纖細而挺秀的小黃楊的後麵,煙霧燎繞,隱約露出矮矮的水泥牆,石房子,石碑。他們走到兩邊滿是波斯菊的路上,東張張西望望,像是在看什麼,實際上是在透口氣。那紫色的、紅色的、淺藍色的單片子波斯菊花,在纖纖的莖上,在那黃色的風吹湧下,飄搖不定。誰知道他們漫不經心的樣子,是在做什麼?要去哪兒?瘦瘦得葵花杆般的男人,手提著白褂子,穿件白背心,不停地用小白毛巾,撣著頭上的灰,擦著灰色的臉。好像心丟了一樣,東一腳,西一腳地瞎跺著,一會忽左,一會忽右,在路上拐來拐去,走走停停。女人穿著橘紅T恤衫,背著棕色小皮包。白白的,很受看那種,小鼻子,小眼睛,小白牙,看上去什麼都小巧一些。頭發黃黃的,像動物的茸毛。她昂著頭,自由自在地走著。女人問,你怎麼了。男人答,鞋擠得疼。

在路旁的沙堆旁,兩個人停了下來,彼此各不相幹地站著。女人滿有興致地看著,路上過往領著孩子的男人女人,牽著毛驢的老頭。男人則蹲在地上,用樹枝棍不停在地上劃著圈,邊數著過往人的腳。

從西邊蓉鎮開過來,一輛搖頭擺尾,灰眉土臉的中巴車。停下,車上下來一群人。男人在車後撒著尿,女人則提著褲子拚命往蒿草地裏跑。道旁響起了此起彼伏的激流聲。那個男人和女人慢吞吞地上了車。

破車如搖籃又懶又磨蹭,哼哼嘰嘰地晃著,不知是走還是停。車內熱哄哄的,臭腳丫子味、鹹魚味、旱煙味、大蔥大蒜味、女人的脂粉味。他睡得稀裏糊塗,他的女人也睡了,頭歪在右邊胖子的肩上。胖子也睡個嘴歪眼斜。男人向左躺著,女人的體香更香了,好像茉莉花。男人竟起了鼾聲。

一陣百靈鳥歡叫。女人低聲細雨的聲音,說,誰呀?三弟。借三萬元哪?好像不夠,兩萬還可以,我回去你把卡號給我。男人微睜開眼睛向左看了看,橘紅色一片,就順著聲音向左伸過手,迷糊地說,小雨,小雨,誰呀?手碰到了那女人的臉,媽呀了一聲。

穿橘紅色T恤衫的女人驚慌地站了起來,問道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男人正發愣看著,身後穿橘紅色T恤衫的女人醒了,也站了起來,扯住他說,關術,你在胡說什麼?他站了起來,左看看右看看,一陣頭暈目眩。他深吸了一口氣,揉了眼睛,左右認真看了,竟有些發呆。兩個女人麵對麵發愣看著,好半天不說話。兩個穿橘紅色T恤的女人,一般高的個子;左邊的鴨蛋的臉型,齊肩的短發大眼睛,讓人看上去心中一亮;右邊的丹鳳眼細眯的,唇都塗著油彩,看上去讓人發困。兩個人隻是褲子顏色不一樣,左邊白,右邊黑。

三個人坐下了。關術心中別扭了好一會,不敢抬頭。兩個女人也不說話。三個人就在破車的顛簸中無語。車上回頭看的人,轉過頭去,早已把剛才的一幕忘了,又沉入搖擺的夢鄉之中。

一搖擺一晃悠不知是多久,車就到站了。確切地說關術和老婆周小雨到了汪湖縣了。他懵懂地站了起來,頭也沒回就下去了。

車搖擺著開走了。關術透了口氣,頭也沒回說了句,好懸!身後突然爆發出了一陣女人的笑聲,像泉水噴流一樣。關術心裏突地一蹦,這不是小雨笑,小雨的笑相當柔和,聲音似有似無。他猛然回頭發現,竟是那個與小雨一樣穿T恤衫的女人。而小雨卻不見了蹤影。那個女人捂著嘴彎著腰,笑目帶淚。不笑了,向他點著頭。女人三十六七歲左右,小雨差不多的年齡。黑紅的臉堂,一看就知是總是在外麵跑的人。長相並不比小雨好,皮膚遠沒有小雨白得透明。可是就有那股說不出的勁兒,是什麼味道他還體會不明白。

她見他傻愣愣站著直直地看她不說話,就問,你是汪湖本地人?他說我在稅務上班。她說,小龍街翰皇修鞋店,就能找到我。每周五下午我都去蓉鎮看我爹去。他舉手和她拜拜了。他追車,往東跑,她停下來打手機。

小雨睡著了,是她往左邊歪頭時撲空了才知。關術已下車了,她有些生氣地喊停了車,但看到他追車大汗淋漓的樣子就又笑了。

這一周。關術都在為大舅哥的孩子轉校的事奔跑,酒沒少喝錢沒少花,事辦成了。可是連句說謝謝話的人都沒有。小雨還數落他事辦得拖後腿了,要是早半個月,孩子何必成績下降這樣,英語隻打了65分。他覺得自己每天像一條獵狗,在哨聲和主人的吆喝中忙於奔命。一天天不是忙不完的公文紙,要麼就是老婆的手機牽著。他越來越覺得自己像一隻蛹,在作繭自縛。

關術心裏有股騷動,就是想出去和誰喝點酒撒撒氣,他打了五六個電話,不是成了麻將局的,就是去鄉下釣魚的。他自己去了開封包子鋪,就著包子喝了兩瓶啤酒,就洗澡去了。

洗完了澡,他躺在休息大廳裏,周邊黑黢黢鬼鬼祟祟的人影。他裹著浴巾,喝著茶水,看著前方牆上電視演著什麼劇,看不清楚,眼皮一直在打架。迷糊地睡了一會,出浴室時他又接了個電話,是個女人,他沒聽清是誰,說她明天想買冰箱,問他有沒有認識人。他稀裏糊塗答應了,明天上午9點姐妹家電城見。

周家的每周末的聚餐都要在晚上六點開始,無論是單位有多麼忙,周家老爺子都會讓他的兩個兒子和兩個女兒和女婿,必須按時按點到達。兒子和女兒批發酒的,開精品屋的,開糧店的,教師的,身由得自己。而兒媳婦都是政府部門的大科長,就由不得老爺子。關術雖然在稅務,但向來對老爺子言聽計從。他連襟好賴是農機局的小職員,閑職樂得湊熱鬧喝酒。

周家老爺子,胖墩墩的一頭白發,牙口好,近七十歲的人,咬豬脆骨咯咯直響。他是從縣農機局長職位退休的。老人家打一手好太極拳,酒量好,平常一頓就能喝上半斤高粱小燒正流酒,盡管什麼白瓷瓶紅字的,或藍玻璃瓶洋河經典,在紫檀木的酒櫃裏琳琅滿目。老爺子喜歡吃魚,尤其是喜歡自己燉魚吃。但是自從大女兒小雨結了婚後,他就自己不做了,喜歡吃關術做德莫利燉魚。關術燉魚的手藝是從他大學同寢的老大那兒學的,這小子他爸是個廚子,在北京賣手腕子,一個月就掙一萬多元。關術家在河北一個小鄉村,家裏一年的收入,不如人家一個月的,他總感覺自慚形穢。

老爺子家住在宏達新區的小三樓別墅,院內四五十平方的小園子,長著幾棵梨樹和桃樹,果子已有雞蛋大了。風吹來,果子們隱約在樹葉裏搖頭擺腦像鈴兒。透過廚房窗戶銀亮的鋼柵欄,看著枝上膨脹的果子,還有胡亂開著的花,三五個紅尾鴝鳥,在樹上悠閑地跳來蹦去。他想起了小時候,他和父親上河套中去撈小野雜魚。柳樹叢中紅尾鴝鳥唱呀唱呀,真好聽,他讓鳥唱醉了,當時真想也變成一支小鳥,和它們在樹枝上一起玩呀唱呀。時間真快,那一幕,已經二十多年過去了。突然左手指一陣劇痛,切蔥絲的刀走神了,在手上麵劃個口。可能是切上神經了,殷紅的血,蟲子般從手縫中爬出,心都針紮一樣疼。

他想起當年第一次來她家時,為她爸爸做魚。那時他老人家還沒有退休,他剛剛大學畢業上班才兩年,見生人還是一副小學生怯生生的樣子。那一次他在廚房大氣都不敢喘,現在想起來可笑極了。也是這個季節,那時外麵的樹還是小樹苗,樹上也落了幾隻紅尾鴝鳥。他當時想這種鳥怎麼會跑到這裏了,是候鳥嗎?一不小心手被刀劃了一下,不過隻是劃了下,還有些痛,但是沒有出血。當時是一種什麼心情,他想不起來了,是一種喜悅?沾上點麻木空洞?生活不就是這樣嗎!當時是年輕氣盛,走遍天下打天下。屁用,一派胡思亂想,到了中年才知道,就像每周都要必做的一道菜,德莫利燉魚。已經做了多少年了,自己也想不起來什麼新做法,因為自己已經成型為一台機器了。他回頭看了連襟大喬一眼,肥肥地堆坐在牆角上玩手機,悠然在給誰發著信息。吃貨,什麼都做不來。就是當上個行政幹部,你問問市裏最近有什麼精神?他也說不出個一二來。不怪乎周老爺子,從來不屑與他談話,有時連眼神也懶得往他身上搭一眼。

他吸了口涼氣,把手含在嘴裏,認真地吸了一下。每次燉好魚,他和大喬兩個從廚房端到客廳的過程,大家都是一聲不響地靜靜地等著。

周末,夏風涼爽著,爺幾個坐成一圈,眾星捧月般逗著老爺子高興。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生意上的事。關術偶爾插上一句,沒人聽得到,就像波濤裏的一枚葉子,瞬間,就被大家哄笑說鬧聲湮滅。他為了強調自己的觀點,總是在臉喝得通紅時站起來,發表長篇大論。往往就被小雨或小姨子小雪抓住用力按下,書呆子快坐下喝酒吧,聽人家談談正事。大家談完了,他已喝得爛醉如泥。這時,小雨就會皺著眉頭罵著髒話,讓大喬把他扶上出租車。

那天,洗澡之後,他就有些頭暈。晚上發著燒,他也沒有當回事。第二天上班時忽然想起,好像是小雨的老同學向梅頭一天找他買冰箱了。他吭哧著鼻子去了。向梅早在國美家電城花花綠綠的牌子下等候。她打扮得特妖豔,上下身白紗料的衣服,在白白的脖子上,又係了一條粉絲巾。她故意扯著他的胳膊在家電城麵前繞了幾圈。關術是膽小的人。她幾乎是夾著他的胳膊在走。他的肘有時無意地會碰上她軟綿綿的胸。她相中了一款康佳250升的冰箱。關術給經理打電話了。優惠的價格,交錢,留了地址,下午上門送貨。

向梅走出家電城金光閃閃的門時,還緊緊地夾著他的胳膊。他掙紮著,她拽得緊緊的。縣城這麼小,沒準會遇上誰。

周家早就開過鍋。那是在前年稅務局年終工作會議後,局裏在開鑫大酒店組織了員工聯歡會。關術和同室的小宋連唱了幾首歌曲,什麼《相約九八》、《情網》之類的。有的說,關術唱出了劉德華顫音的味道。又有不少人說小宋長得像梅豔芳,大家一片喝彩。聯歡會後,酒會開始,在同一個辦公樓層的同事便把兩人當成話柄,把他倆弄到一桌上,喝交杯酒。酒會散了一些人覺得不盡興,就又扯著他們到了酒吧。唱呀,喝呀鬧了半夜,大家才散去。

不知怎麼傳到了小雨的妹妹小雪的耳朵裏,全家就都知道了。在老爺子家聚餐時,大家把這事當下酒菜。老爺子也哈哈笑著打著趣,誰也沒當回事。可是誰想小雨後犯藥,春節前的事,都開春了,她半夜起來上衛生間時,半睡半醒地嘟囔道,掉在情人網裏的,還在一個科,男男女女說不上要出多大的事呢?從那之後小雨像是得了神經病似的,給關術打電話,不說話,先聽聽有誰在說話。沒辦法,關術隻好找了王副局長,把自己從那間科室調了出來。

關術被太陽的光線刺了眼睛,心驚了,一褲襠的冷汗。他掙開了向梅的胳膊,向前一躥,卻不想和一個穿橘紅色T恤的女人撞在了一起,他當時就嚇暈了,怎麼是小雨跟了上來?那個女人啊了一聲,大哥,怎麼是你?關術聽聲音就知道是她了,那個中巴車上的女人,那個藏在暗處的影子。她爽朗地笑了說,俺爸來了,進城買點貨。她回過身來,把一個清瘦的老人介紹給關術。關術看著那一刻,心猛地跳快了。他發現這老人的身影竟是與生俱來地親切,一種暖流在湧動。老者白花花的頭發,清瘦清瘦的,古銅色的臉,想他當年也是高高的個子,隻是年紀大了,背深深地駝下去。他溫和地看著關術,好像見著了同村的人一樣親切。關術習慣地和老人拉拉手。當那隻滿是青筋的手,搭在關術白淨淨的手上時,老人手上的繭子像硬石頭一樣咯在他的手,他心跳得更快了。他竟舍不得撒開了,他覺著一下子回到了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