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南柯其一(1 / 2)

盛夏少有的安靜夜晚,連蟬鳴都不那麼清晰,唯有偶爾夜風掠過樹梢,葉子拍打的聲音就好似有什麼正摩挲著匍匐過地麵。空氣足夠清澈,稍微一點聲音便可以傳出去很遠。偶爾有一聲壓抑不住的哭聲,那是隔了一條街的人家,因為兒子戰死在邊關,而悲痛欲絕。久坐在房頂的紅衣女子似乎覺得有些麻木了,站起身一個縱躍便回到了地麵。黑發完美地融合在深夜的背景中,但那紅衣映著屋內的燈火卻是十分耀眼。她回頭,看向的是屋內那個攬袖烹茶的男子。突然間滯澀的空氣流動起來,一陣猛烈得不像夏風的大風,撩動著門外女子的紅衣與黑發,那是一種如同火焰也如同鬼魅一般淒厲的美麗。隨風而來的是女子仿佛自言自語般的呢喃:“殺了我吧。”男子稍微抬了抬頭,卻在還未看到女子時便隨著一聲歎息似的輕笑又低了下去。

距離景璉離開已過十日,景殊心中的不安日益加重。隻是去鄰國將自己的禮物交予朋友手中,以景璉的輕功六七日便足以,這孩子這些年再貪玩,也不曾如此出格過。景殊微蹙著眉,心裏盤算著他擔心的幾種可能性。“又在等她啊?”甚是清雅的聲音在景殊背後響起,有一種奇妙的使人安心的效果。江語月輕輕將手搭在景殊的背上:“放心吧,璉兒是你徒弟,你這般了解她,便該放心的。”景殊低低地應了一聲,便將視線從山莊大門的方向收回,然而他卻一步都沒來得及邁進正堂,便有下人急急地從山下來報,說是景璉平安回來了。

“她人呢?”景殊奇怪的是景璉沒有親自來報平安,而是遣了下人過來。下人則答道,璉姑娘說舟車勞頓身體不適,她先睡下了。景殊微微挑眉,看了正當午的太陽,卻也沒再多說什麼,拂手屏退了下人,江語月已在正堂內為他斟了茶。“這下安心了?”景殊還給她一個溫和的微笑。

山莊內的雜事相當繁雜瑣碎。景殊這些天擔心景璉的安危,卻是把自己的事情落下了很多,這一放下心來,便埋頭投入到工作中。不覺之下天色已深,竟已過了子時。專注於批改眼前的賬冊,耳畔突然響起了有人放下了茶杯,替他研墨的聲音。景殊神色一緩,也不抬頭,隻繼續著自己的事情輕笑道:“玩夠了舍得回來了?”身側研墨的聲音一滯,半晌才傳來景璉低低的一聲嗯。景殊微歎,放下手中的筆紙,左手支著頭,右手伸向景璉。景璉便俯身湊過來,隨著景殊輕輕撫著她的頭頂而微微垂下眼瞼。景殊一下下的,從發頂一直撫到發尾,在景璉完全放鬆下來時,忽的又用了幾分力道在她額頭一彈。景璉被嚇了一跳,雙手捂著腦門眼睛瞪得溜圓。景殊撐著頭用他一貫的淡淡的語氣道:“那你可知道為師在擔心?”

景璉眼神微黯,小聲道:“知錯了。”景殊站起身,揉了揉她的腦袋,將景璉端來的茶慢慢飲下,取了手帕輕輕拭了嘴角才緩緩道:“早點休息罷。”景殊離開,卻不知背後的景璉張了張嘴,終究什麼也沒有說出口。

次日,景殊聽到的是景璉病危的消息。

黑發如瀑,景璉蒼白汗濕的小臉陷在其中,飄逸的紅衣因為身體痛苦地扭動而糾結在一起。景璉已經十六歲,早就懂得了如何壓抑住痛呼,饒是這樣,現在也疼得輕哼起來。景殊在趕到景璉的房間之前便差人去尋了相熟的醫者前來,此刻親自坐在床頭扶著景璉的肩膀不讓她亂動,白衣的醫者便坐在床側一臉平靜地診脈。“藍大哥…”景璉的聲音因為壓抑著痛苦而嚴重顫抖,藍書衍抬了抬頭,便直接一針拍入景璉的百會穴,見她沉沉地陷入昏睡才將針拔出。收起金針,藍書衍才又把手搭在景璉的手腕,一邊冷靜地問道:“你叫她做了什麼。”景殊不解,仍是老老實實回答道:“跑了一趟百棲幫我送東西,昨天回來還好好的。”藍書衍聽罷,收了手,才抬頭看著景殊的眼睛,神情是與平時截然不同的嚴肅,一字一句道:“我怕是救不了。”

景殊看著藍書衍,又看了看虛弱得仿佛死去景璉,複而又看著藍書衍,名震江湖的卻留山莊莊主聲音顫抖道:“怎麼可能?”醫仙藍書衍都救不了,怎麼可能?藍書衍沒有回答他,隻是掀開了景璉下半身的被子的一角,看到景璉的一條明顯腫脹的小腿,撩開褲腳,露出的腳腕上,那是一道烏黑猙獰的咬傷。“金環白眉蛇,百棲深林特有,發作已過四天,大羅金仙都救不了她了。”藍書衍微微皺眉,十分痛苦的樣子:“我若能救…我又何嚐不想…”

這日半夜,景璉悠悠轉醒,守在她床側的依然是景殊。景璉臉頰浮現虛病的紅色,聲音如同將死的幼貓一般無力:“師父…”景殊用力握著她的手。景璉突然笑了,眼神有些渙散,卻笑得如同看到了美景一般滿足:“師父,我想回歲寒山…”那是某一年,景殊一時興致襲來,拋開了山莊的雜事,隻帶著景璉去了歲寒山。一整個封山的冬季,兩人過著如同隔世一般的生活。景璉勉強提著的最後一口氣仿佛已經鬆懈。最後隻是幾乎無聲的,不停地重複著:“對不起…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