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龍吟
〔瑞龍吟〕,詞牌。此調為周邦彥所創始,《詞譜》以周詞為正格。133字,分三疊。首疊、次疊各27字,6句3仄韻。第三疊79字,17句9仄韻。屬仄韻格。詞的內容與詞牌無關。
《春詞》係詞題。春詞,寫春景。以景起,以景結,思念意中人。懷人、敘事、抒情、寫景融為一體,狀物言情皆能曲折如意,深婉柔曼中自有無限含蓄蘊藉之趣。
章台路。還見褪粉梅梢,試花桃樹。坊陌人家,定巢燕子,歸來舊處。黯凝佇。因念人癡小,乍窺門戶。侵晨淺約宮黃,障風映袖,盈盈笑語。前度劉郎重到,訪鄰尋裏,同時歌舞。唯有舊家秋娘,聲價如故。吟箋賦筆,猶記燕台句。知誰伴、名園露飲,東城閑步?事與孤鴻去。探春盡是,傷離意緒。官柳低金縷。歸騎晚,纖纖池塘飛雨。斷腸院落,一簾風絮。
章台路——漢代長安章台下街名。《漢書·張敞傳》“走馬章台街”顏師古注:“孟康曰:‘在長安中。’臣瓚曰:‘在章台下街也。’”唐詩宋詩元明戲曲中泛指歌妓聚居之地。“章台”本秦宮中台名,秦昭王朝會之所,代指朝廷。後帶有“狎邪”的意思。點明時間、地點、隱含人物身份。
還見褪粉梅梢,試花桃樹——梅花凋謝,桃花初開,用“褪粉”、“試花”前置倒裝,造語生動別致、天然巧妙,象征著冬去春來。
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歸來舊處——“坊陌人家”前置以“愔愔”,給人以淒涼冷靜之感;故地重遊,如燕子歸來,燕有“定巢”可棲,人卻漂泊不定。這一疊開首“章台”妙語雙關,“還見”引領首疊,寫實景,以燕子歸舊巢,隱喻詩人舊地重來,看似寫景,其實寫情,擬人同人物的感情融合無痕,“景中含情,情更濃冽”。愔愔(yīn):安寧、靜謐。
黯凝佇。因念箇人癡小,乍窺門戶——二疊從“黯凝佇”即所思念懷想之人寫起,黯然凝思,佇立傷神,蘊含思念之刻骨銘心。“因念”,領起二疊,係虛擬,以女子的倚門,畫出賣笑門戶人家,表麵寫人的笑貌情態,實則回憶昔時的追歡遊樂。前兩疊句法、字數對應,完全相同。“箇人癡小,乍窺門戶”,人物形象生動,憨態喜人。宋人稱伎院曰“門戶人家”,詞中則寫倚門賣笑、招徠遊客。
侵晨淺約宮黃,障風映袖,盈盈笑語——描寫意念之中的人物形象。清晨起來,隻用宮黃在額上塗飾一番,就倚門待客。宋·劉克莊〔賀新郎〕《再用約字》:“淺把宮黃約。”唐宋之際以黃色塗額以為妝飾,稱“宮額”,是一種時尚。況且妙齡女子自有顏色,也無需濃妝豔抹。“障風映袖,盈盈笑語”,寫春寒料峭,女子以袖遮麵,笑語鶯聲,從窺戶、映袖到笑語,動中有靜,靜中寫動,那天真可愛、嬌憨可掬的舉動神態,簡直躍然紙上、呼之欲出了。
前度劉郎重到,訪鄰尋裏,同時歌舞——本詞前兩疊,謂之“雙曳頭”,與一般詞的上闋相同。第三疊猶詞的下闋,是換頭。看似用唐·崔護“人麵桃花”(唐·孟《本事詩·情感》)典故;又似用東漢時劉晨、阮肇入天台山采藥遇二仙女(《太平禦覽》卷四十一引南朝宋·劉義慶《幽明錄》)故事。結合周邦彥的身世和遭遇分析,詞中以劉禹錫自比更切合實際。劉禹錫在唐順宗時參與“貞元革新”,後遭貶謫,重返京師時,寫了《再遊玄都觀絕句》,詩曰:“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淨盡菜花開。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從字麵看,以劉禹錫自喻,恰與一疊的“桃樹”、“人家”前後關合;從實際看,周邦彥當時傾向新政,為宋神宗所賞識,神宗死後,高太後聽政,司馬光、呂公著舊黨保守派受到重用,周邦彥也被外放為廬州教授,羈旅宦遊荊江,直到宋哲宗時罷斥舊黨,才返過都城,然執政的新黨也今非昔比,他的抱負仍不得施展。即使“訪鄰尋裏,同時歌舞”也無濟於事。妙在不說破,而餘味無窮。
唯有舊家秋娘,聲價如故——詞人經過“訪鄰尋裏”,知道當年能歌善舞的“舊家秋娘”已人去樓空,僅留下聲價不減當年。詞中以秋娘(唐·杜牧有《贈杜秋娘詩》)借指昔日意中的癡小箇人。
吟箋賦筆,猶記燕台句——從“吟箋賦筆”以下幾句,追懷往事。這句寫詞人的回憶。連同以下三句,是詞人昔日同“秋娘”在一起時,最令人難以忘懷,也是印象最為深刻、情感最為真摯的細節描寫和情節回憶。詞中暗用了唐·李義山《燕台》一詩典實。李義山《柳枝五首》序謂:時有洛中裏娘名柳枝者,喜詩歌,解音律,“作天海風濤之曲,幽憶怨斷之音”,聞詠《燕台》詩,“柳枝驚問,誰人為是?”知係李商隱。明日遇於巷,“柳枝丫環畢妝,抱立扇下,風障一袖”,與語,約期相會……是一樁才子詞客與風塵佳麗知音相遇的佳話。
知誰伴、名園露飲,東城閑步?事與孤鴻去——寫當年名園露頂暢飲、東城閑步暢遊,已成往事,隻能深深銘記心中。“知誰伴”出一問句,更見無可奈何之情。“露飲”,表示飲酒脫帽,不拘形跡,自由暢快。“事與孤鴻去”,亦用唐·杜牧“恨如春草多,事同孤鴻去”(《題安州浮雲寺樓寄湖州張郎中》)詩句,寄托深蘊。“知”猶“不知”,“誰伴”即“伴誰”,詞人感傷已極,卻無可奈何。“事”字,含蓄深沉,是上文回憶的總收束,又隱含著沒有寫出的無限溫馨、令人留戀的往日情事。這時,詞人才從回憶中清醒過來,隻留下自己“孤鴻”一人,行文自然,不露痕跡。正所謂“隻一句化去町畦”(周濟《宋四家詞選》評),成為全詞的症結和最強音。
探春盡是,傷離意緒——是全詞之主旨所在。在一疊、二疊及三疊(即下闋)前半部分,充分寫景、抒情、記人、敘事的情況下,推出“探春盡是,傷離意緒”二句,由於總括及時,擺位恰當,前提充分,因而顯得沉穩深厚、意旨明確。充分揭示出傷春、傷別的主題。
官柳低金縷——從這句開始,後五句又寫今日情景。前人認為“官柳低金縷”好在“就景上脫開一句”。初讀,似覺突兀;仔細推敲,恍然醒悟。詞人一疊重點寫今日,二疊著力寫往昔,三疊則今昔同寫。本句之前,詞人章台路上,凝神注視,沉浸在往昔的回憶之中,此時此刻、此地此境,才從回憶中清醒過來,由往昔回到了今日,也才看到了路邊的“官柳”如同金縷一般,並引出結尾四句景色。
歸騎晚,纖纖池塘飛雨——寫詞人從凝視沉浸中清醒後,看到天色已晚,該歸去了。“歸騎晚”,一個“晚”字,極其含蓄深沉,既表現出凝佇時間之久,又透露出黯然神傷之深。而且是在“纖纖池塘飛雨”的情況下,騎馬歸去。
斷腸院落,一簾風絮——結句不是寫詞人“歸騎晚”回到自家的院落,而是指臨歸前最後望一眼絲絲細雨飛落於章台路旁池塘邊“愔愔坊陌人家”的院落。“院落”人去屋空,已使人傷神斷腸,那隨著風雨不斷撲向冷清淒涼而又晃動著的簾子的柳絮,更使人愁腸欲斷、愁緒如麻;以景結情,含有餘不盡之意。
〔瑞龍吟〕是周邦彥外任知溧水縣十年,於宋哲宗紹聖四年(1097)春回到京師時不久所寫的。是詞人《清真詞》(又名《片玉集》)集中最負盛名的“壓卷”之作。無論在內容還是風格上,都很成功地反映了清真詞的藝術特色。可視為美成詞的代表作。
在思想內容方麵,詞人並非明·李攀龍所說的那樣“此詞負才抱誌,不得於君,流落無聊,故托以自況”(《草堂詩餘》引),而具有深遠的寄托。周邦彥傾向政治革新,如本詞寫作的時代背景,無論十年後舊地重遊,還是尋訪“坊陌人家”,均在背後蘊蓄著政治滄桑之感,係附著“章台感舊”的情結(不是後世文學中演變出來的“狎邪”之義)。筆者很同意羅烈先生的見解:“因他抒情、寫景和用事與‘章台感舊’極其貼合,悲喜無端,音律美妙,令讀者蕩氣回腸,所以弦外之音反被忽略了。當然,在整首詞裏不是一字一句都有寄托,但作者似乎在有意無意之間,或用雙關語,或借應節令的事物隱約地影射;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詞中用了三位‘風流人物’——劉禹錫、李商隱、杜牧的故事,背後都有一段政治上的辛酸史。”
在藝術特色方麵,這首詞的抒情特色完全可以概括並代表清真一般詞的抒情特色。無論是抒情的深摯真切、沉鬱空靈;還是描摹情態、刻畫形貌。無論是敘事的清晰脈絡、錯落層次;還是章法的回環往複、層層遞進。尤其是那大開大闔、頓挫有致的筆力;鋪得開,收得攏,鋪開時具體細膩,收攏處凝煉厚重。在寫景上,起以景,結以景,以靜景起,以動景結,情中有景,景中含情;動靜交遞,虛實穿插。“探春盡是,傷離意緒”主旨明確,直貫全詞,詞人填詞沉鬱頓挫、章法嚴謹,深得詞家三昧。
還值得一提的是,〔瑞龍吟〕是周邦彥獨創的詞調,謂之三疊。古詞中三疊的詞很少見。三疊中,頭疊、二疊字句完全相同,謂之“雙曳(一作拽)頭”,因為它們好像第三疊(下闋或下片)的雙頭,故稱。
對於周邦彥這首詞曆代好評如潮,如:清·紀昀有“語豔意深”之譽;清·何焯有“寄托遙遠”之讚。清·周濟評論“不過桃花人麵,舊曲翻新耳!”(新在)“由無情入,結歸無情,層層脫換,筆筆往複”(《宋四家詞選》評)。
其他如宋·沈義夫《樂府指迷》,明·楊慎《詞品》以及近人陳洵《海綃翁說詞稿》、吳梅《詞學通論》、夏敬觀《評《清真集》》、陳匪石《宋詞舉》、俞平伯《清真詞釋》等,都有關於周邦彥的評論。作為首創詞調,壓卷之作,的確詞境深融,自開境界,筆筆回顧,悠揚空靈,即景見情,言情入微,吞吐回環,情味雋永。
瑣窗寒
〔瑣窗寒〕,通過仔細對照詞譜、例詞及其平仄格律、上下片字數、句數、韻腳可知,即〔鎖窗寒〕。《詞譜》卷二十七:“一名〔鎖窗寒〕。調見《片玉集》,蓋寒食詞也。因詞有‘靜鎖一庭愁雨’及‘故人剪燭西窗語’句,取以為名。”《填詞名解》卷三:“鎖窗寒〕,越調曲。”《詞譜》又雲:“此調以此詞(周詞)及張詞(指張炎〔鎖窗寒〕”亂雨敲春,深煙帶晚“為正體,若張詞別首及楊(無咎)詞之添字,程(先)詞之減字,皆變體也。此詞前結五字一句,四字兩句,方千裏、楊澤民、陳允平和詞,及吳文英、王沂孫、錢抱素詞皆依此填。”
本詞雙調99字。上片49字10句4仄韻;下片50字10句6仄韻。越調。
《清真集》〔瑣窗寒〕下標〔越調〕。題作《寒食》。《百家詞》本無題。《草堂詩餘》、《花草粹編》亦題作《寒食》。
暗柳啼鴉,單衣佇立,小簾朱產。桐花半畝,靜鎖一庭愁雨。灑空階、夜闌未休,故人剪燭西窗雨。似楚江暝宿,風燈零亂,少年羈旅。遲暮,嬉遊處,正店舍無煙,禁城百五。旗亭喚酒,付與高陽儔侶。想東園、桃李自春,小唇秀靨今在否?到歸時、定有殘英,待客攜尊俎。
全詞抒寫客中寒食節對雨思鄉之愁懷。周邦彥年輕時入太學,獻賦。40歲以後任國子主簿,受哲宗召見及去世前幾年,一生多在京城。隻有知隆德府(今山西省長治縣)、知明州(今浙江省寧波)一度外放離開汴京。
詞的上闋寫暮春欲雨之際,由晝入夜,從夜雨說到話雨,又想到昔年暝宿楚江的羈旅況味,引人深思。
暗柳啼鴉,單衣佇立,小簾朱戶——首句渲染環境氛圍,次句點明時間,第三句寫出地點。暗柳、啼鴉,此時此際,詞人孤身一人,佇立朱戶小簾之後,凝神沉思,自然思緒萬千,“暗”字透露風雨欲來。寫眼前之景,是詞人當時所處環境。這三句及下兩句寫麵對春雨,詞人羈旅愁懷無從排遣,也無法忍耐。
桐花半畝,靜鎖一庭愁雨——抒發羈旅愁情,仍然是詞人簾後所見情景。將“愁”的無形思緒化為有形的物象,景中寓情。詞人愁思煩亂之情已經呼之欲出,同宋·李清照〔聲聲慢〕“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同一境界、同一意緒。這種表現愁緒的典型環境,是古典詩詞常用的手法。周詞著一“鎖”字,使無形的愁思愁緒形象化,凸顯了詞人的愁悶心境。
灑空階、夜闌未休,故人剪燭西窗雨——描寫雨灑空階,夜已深仍未停止,點點滴滴敲打人心,使詞人更加煩亂愁悶。因為夜難入寐,思緒不寧,怎能不想到與故人相會?化用李義山“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夜雨寄北》)詩意,使愁緒更加明晰具體。聽雨孤寂,夜雨銷魂,客館愁思,一起襲來。那愁緒如雨,飄飄灑灑,淅淅瀝瀝,加之思念故人、眷戀情人,相思之情,使詞人更其痛苦煩惱!
似楚江暝宿,風燈零亂,少年羈旅——寫到這裏筆鋒陡轉,宕開一筆,由眼前景色轉而想象從前。感歎“風燈零亂”、“少年羈旅”,行旅之艱難,不勝今昔之慨。這正是詞人滿腔愁怨的根源之所在。楚江:詞中指長江。同“天門中斷楚江開”、“楚江巫峽半雲雨”等李杜詩中之楚江。風燈:風燭。狀人生之短暫、風燭殘年。即杜詩“風起春燈亂,江鳴夜雨懸”(《舡下夔州郭宿雨濕不得上岸別王十二判官》)、蘇詞“過眼百世如風燈”所描摹之情景。“似字用筆領出下文,是柳(永)、周(邦彥)二公家法,別家能之者少”(喬大壯批《片玉集》)。“楚江暝宿之地,風燈零亂之時,少年羈旅之事”一齊湧上心頭,詞人將何以堪!意欲訴說,又無處訴說,因而設想與老友相逢,將自己的愁情盡情傾訴一番,從而把詞導入下闋。
下闋由上闋的寫戶外到室內,抒發寒食節思鄉之情。人到老年,寒食禁煙而飲酒,回首往事,感慨萬千。
遲暮,嬉遊處,正店舍無煙,禁城百五——寫詞人的羈旅之愁、思家之切。因寒食節而回憶當年。由上闋末“少年羈旅”、昔年之虛寫,轉述自傷“遲暮”之際,展開今日之實說,由遠及近、由昔及今,轉入本題。由於寒食禁火,故而“店舍無煙”。禁城:指京城。“禁城百五”即是寒食節。古有“去冬節一百五日,即有疾風甚雨,謂之寒食,禁火三日”(宗懍《荊楚歲時記》)之習俗。《東京夢華錄》記述清明節“此三日皆出城上墳,但一百五日最盛”。“四野為市,往往就芳樹之下,或園囿之間,羅列杯盤,互為勸酬。都城之歌兒舞女,遍滿園亭,抵暮而歸”。南北方習俗稍有差異。唐·元稹《連昌宮詞》:“初過寒食一百六,店舍無煙宮樹綠。”詞人借寒食,自傷白頭垂老,自傷漂泊無定,自傷功名不就,寄寓著無限的自傷遲暮之愁緒。
旗亭喚酒,付與高陽儔侶——寒食節禁煙不禁酒。旗亭:賣酒之處。亦指酒樓。漢·張衡《西京城》“旗亭五重”薛綜注:“旗亭,市樓也。”儔侶:猶伴侶,酒徒,酒友。高陽:地名。在今河南杞縣西南。《史記·酈生陸賈列傳》:“漢酈食其(yìjī)以儒冠見沛公劉邦,劉邦以其為儒生,不見。食其按劍大呼:‘吾高陽酒徒也。’”酈生自稱“高陽酒徒”。李白詩雲:“君不見高陽酒徒起草中,長揖山東隆準公。”全句的意思是:寒食旗亭飲酒取樂,還是讓高陽酒徒去吧,自己毫無興趣。詞人用側筆寫自己為愁思纏繞,不想去飲酒玩樂,而一心惦記著自己的故園家鄉。
想東園、桃李自春,小唇秀靨今在否——詞人將自己的羈旅愁思,化為憶想當年。當年之“東園”想必如今又是一番桃李爭豔、春色滿園的誘人景象,自然而然又想起那“人麵桃花相映紅”的意中人,她今日還在否?描摹人物深刻具體,抒發思念之情刻骨銘心。小唇秀靨:唐·李賀《蘭香神女廟》詩“濃眉籠小唇”,《惱公》詩“曉奩妝秀靨”。靨(yè):女子麵頰上的微窩,俗稱酒窩。宋·張先〔長相思〕《潮溝在金陵上元之西》詞:“柳樣纖柔花樣輕,笑前雙靨生。”詞中指美貌女子。結尾一個“否”字,使詞人的掛記懷念之情更其真切。
到歸時、定有殘英,待客攜尊俎——詞人已經望眼欲穿、歸心似箭。還沒有到歸時,就早已設想好了歸家後之情景。那時春色尚在、殘英未盡,自己要攜帶樽俎好好款待自己一番。一個“客”字,分明是詞人自指,似從“笑問客從何處來”悟出,饒有意味。說明詞人時時處處都不曾忘卻自己在異鄉做客的羈旅遊宦身份。詞人暮年羈旅漂泊,懷念故鄉,懷念家人,還不忘少年時代的戀人,心情十分淒惶。但非常可歎的是詞人後來直到去世也沒有重返家園。那設想重溫自己逝去的青春年華,以慰藉思親懷人的愁苦之情根本沒有實現。尊:同“樽”,酒器。俎:盛肉之具。
這首詞千折萬轉,非常巧妙地將眼前、回憶、預想結合起來,無論是對羈旅宦遊的厭倦,對年華流逝的痛惜,對故園家鄉的思念,還是對年輕時故友的懷念,以及對情人儔侶的眷戀,感情極為真摯微妙。詞的結構移步換景,一步一景、一景一境,將眼前之景、回憶之景、設想之景,相互穿插,情景協諧,自然天成,妙合無垠。詞思含蓄細膩、意淡氣厚,故周濟有“奇橫”之說,陳洵有“緊湊”之論,黃蓼園有“前闋寫宦況淒清。次闋起處,點清寒食。以下引到思家情懷,風情旖旎可想”之評。
周邦彥工羈旅行役之詞,善於抒寫羈旅漂泊情懷。這首“遲暮”之際所填詞作,寫官場蹭蹬、宦況寂寥,充滿羈旅愁情。全詞寫宦遊旅思、楚江夜泊,蒼涼寄慨;寫佳節憶舊、盼望歸期,大開大闔。
寫愁,古人詩詞中不乏佳製。李煜有“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秦觀有“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賀鑄有“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還有“愁雲慘霧”、“愁顏不展”、“愁緒如麻”、“愁腸寸斷”,以及“愁人知夜長”,“愁腸難寫出”,“愁君獨向江頭宿”,“愁雲遮卻望鄉處”……或巧作比擬,或把無形的思緒化為有形的物象。而周邦彥詞中“靜鎖一庭愁雨”,一個“愁”字,更曲折、更宛轉、更含蓄、更深沉。這個“愁”字,如同飄飄灑灑的雨絲,千絲萬縷、綿綿無盡,千態萬狀,連連不斷,而且又被“桐花半畝”如同鎖鏈一樣,靜靜鎖在孤寂的庭院之中,更是靜之又靜、愁上加愁。
這首詞的一個最大特點是層次分明,前人已有評析。如陳洵《海綃翁說詞稿》評曰:“由戶而庭,由昏而夜,一步一境,總趨歸‘故人剪燭’一句。‘楚江暝宿,少年羈旅’,又換一境,一‘似’字極幻。‘遲暮’鉤轉,渾化無跡。以下設景設情,層層脫換,皆收入‘西窗語’三字中。美成(周邦彥字)藏此金針,不輕與人。”陳氏《抄本海綃說詞》評析更詳細:“此篇機杼,當認定‘故人剪燭西窗語’一句。自起句至‘愁雨’,是從‘夜闌’追溯。由戶而庭,乃有此‘西窗’;由昏而夜,乃為此‘剪燭’,用層層趕下。‘嬉遊’五句,又從‘暗柳’、‘單衣’前追溯。旗亭無分,乃來此戶庭;儔侶俱謝,乃見此故人。用層層繳足,作意已極圓滿。‘東園’以下,複從後一步繞出,筆力直破餘地。‘少年’、‘遲暮’,大開大闔,是上下片緊湊處。”
有關本詞之析評很多,今人黃清士鑒賞新評生動具體,茲節選部分如下:“一起五句,從對雨起興:庭院小簾朱戶之地,柳暗桐陰鴉啼之時,單衣佇立獨對春雨之事”;“灑空階兩句……夜雨灑空階之時,簾內之地,想與故人剪燭西窗之事”;“歇拍三句……楚江暝宿之地,風燈零亂之時,少年羈旅之事”;“過片六句……禁城店舍嬉遊之地,百五無煙之時,不共高陽儔侶旗亭喚酒之事”;“想東園三(兩)句……故鄉東園之地,桃李花開之時,小唇秀靨何在之事”;“最後三句……東園之地,殘英之景(時),歸客攜尊俎之事”。六個層次,層層遞轉,宛若六幅不同的畫麵展示在讀者麵前。既有曲折回環、奇橫緊湊之感,又有峰回路轉、柳暗花明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