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風箏詠嘲殺老詩人 尋春句笑倒小才女(2 / 3)

三人見園中風景清幽,位置全無俗韻,便也不敢以野人相視。原來款待是打點端正的,不一時,杯盤羅列,大家痛飲了一回。鄭秀才見舉人、進士皆讓宋信首座,必定有些來曆,因加意奉承道:"聞老宋先生遨遊京師,名動天子。這窮鄉下邑,得邀寵臨,實萬分僥幸。"宋信道:"才人遊戲,無所不可。古人說’上可與玉皇同居,下可與乞兒共飯’,此正是吾輩所為。"鄭秀才道:"聞竇府尊與老先生莫逆。"宋信道:"老竇不過是仕途上往來朋友,怎與我稱得莫逆。"鄭秀才道:"請問誰與老先生方是莫逆?"宋信道:"若說泛交,自山相公以下,公卿士大夫無人不識。若論詩文莫逆,不過濟上李子鱗,雲間王鳳州昆仲,新安呈穿樓、汪伯玉數人而已。"鄭秀才滿口稱讚。陶進士道:"主人盛意已領,乞收過,請令甥女一教,也不枉我三人來意。"鄭秀才道:"既是這等說,且撤去,待舍甥女請教過,再敘吧。"大家道:"妙!"遂起身閑步以待。

鄭秀才因入內,見冷絳雪道:"今日此舉也太狂妄了些。這姓宋的大有來曆。王世貞、李攀龍都是他的詩友,你莫要輕看。出去相見時須要小心謙厚些。不然被他考倒,要出醜便沒趣了。"冷絳雪微微笑道:"王世貞、李攀龍便怎麼!母舅請放心,甥女決不出醜。這姓宋的若果有二三分才學,還恕得他過。若是全然假冒,敢於輕薄,甥女,母舅須盡力攻擊,使假冒者不敢再來溷帳。"鄭秀才笑道:"你怎麼算到這個田地。"說罷,便同到園中來相見。宋信三人迎著一看,隻見冷絳雪發才披肩,淡妝素服,嫋嫋婷婷,如瑤池玉女一般。果然是:鶯嬌燕乳正雛年,斂萼含香更可憐。

莫怪文章生骨相,謫來原是掌書仙。

三人看了,俱暗相驚異。陶柳以為:"吾輩縉紳閨秀亦未有此,何等鄉人,乃生此尤物。"宋信更加駭然,以為舉止行動,宛然又是一個山黛。隻得上前相見。冷絳雪深深斂衽而拜道:"村農小女,性好文墨。奈山野孤陋,苦無明師,故狂言招致,意在真正詩翁,怎敢勞動名公貴人。"陶進士與柳孝廉同口說道:"久聞冷姑大才,自愧章句腐儒,不敢輕易造次。今因宋先生詩高天下,故相陪而來,得睹仙姿,實為僥幸。"宋信見冷絳雪出言吐語,伶牙俐齒,先有三分懼怯,不敢多言,隻喏喏而已。拜罷,分賓主東西列坐。鄭秀才遂命取兩張書案,宋信與冷絳雪麵前各設一張,上列文房四寶。鄭秀才就說道:"既蒙宋老先生降臨,誠為奇遇,自然要留題了。舍甥女殷殷求教,未免也要獻醜。但不知是如何命題?"宋信道:"酒後非做詩之時。今既已來過,主人相識,便不妨重過。容改一日來,或長篇,或古風,或近體,或絕句,或排律,或歌行,率性作他幾首,以見一日之長,何如?"冷絳雪道:"鬥酒百篇,太白高風千古,怎麼說酒後非做詩之時?"宋信道:"酒後做是做得,隻怕終有些潦草。不如清醒自醒,細細做來,有些滋味。"冷絳雪道:"子建七步成詩,千秋佳話,哪有改期姑待之理。"鄭秀才道:"甥女不是這等說,想是宋先生見我們村莊人家,未必知音,故不肯輕作。且請宋先生先出一題,待你做一首請教過,若有可觀,或者拋磚引玉,也不可知。"陶、柳二人齊說道:"這個有理。"冷絳雪道:"既是二位大人以為可,請宋老詩翁賜題。"宋信暗想道:"這女子光景,又像是一個磨牙的了。若即景題情,她在家拈弄慣了,必能成篇。莫若尋個詠物難題,難她一難也好。"忽抬頭見天上有人家放的風箏,因用手指著道:"就是他罷,限七言近體一首。"冷絳雪看見是風箏,因想道:"細看此人,必非才子。莫若借此題譏誚他幾句,看他知也不知。"因磨墨抒毫,題詩一首,就如做現成的一般。沒半盞茶時,早已寫完,叫鄭秀才送與三人看。三人見其敏捷,先已驚倒。再展開一看,隻見上寫著:風箏詠巧將禽鳥作容儀,哄騙愚人與小兒。

篾片作胎輕且薄,遊花塗麵假為奇。

風吹天上空搖擺,線縛人間沒轉移。

莫笑腳跟無實際,眼前落得燥虛脾。

陶進士與柳孝廉看見,字字俱從風箏打覷到宋信身上,大有遊戲翰墨之趣。又寫得龍蛇飛舞,俱鼓掌稱快道:"好佳作!好佳作!風流香豔,自名才女不為過也。"宋信看見,明明譏誚於己,欲要認真,又怕裝村。欲要忍耐,又怕人笑。急得滿麵通紅,隻得向陶柳二人說道:"詩貴風雅,此油腔也。甚麼佳作!"陶柳二人笑道:"此遊戲也。以遊戲為風雅,而風雅特甚,宋先生還當刮目。"冷絳雪道:"村女油腔,誠所不免,以未就正大方耳。今蒙宋老詩翁以風箏賜教,胸中必有成作,何不亦賦一律,以定風雅之宗。"宋信見要他作風箏詩,著了急道:"風箏小題目,隻好考試小兒女,吾輩豈可作此。"鄭秀才道:"宋老先生既不屑做此小題,不拘何題,賜作一首,也不枉舍甥女求教之意。"陶柳二人道:"此論有理,宋先生不必過辭。"宋信沒法,隻得勉強道:"非是不做,詩貴適情,豈有受人縛束之理。既二位有命,安敢不遵。就以今日之遊為題,何如?"陶柳答道:"甚妙。"宋信遂展開一幅箋紙要起草稿。研了墨,拿著一枝筆,剛寫得"春日偕陶先達、柳孝廉城南行遊,偶過冷園留飲"一行題目,便提筆沉吟半晌,不成一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