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進士見其苦澀,大家默默坐待,更覺沒趣,隻得叫家人拜匣中取出一柄金扇,新自遞與鄭秀才道:"令甥女寫作俱佳,欲求一揮,以為珍玩,不識可否?"鄭秀才接了道:"這個何妨。"因接付與冷絳雪。冷絳雪道:"既承台命,並乞賜題。"陶進士驚喜道:"若出題,又要過費佳思,於衷不安。"冷絳雪道:"無題則無詩,何以應教。"陶進士大喜道:"妙論,自別也罷。粗扇那邊畫的是一雙燕子,即以燕子為題,何如?"冷絳雪聽了也不答應,提起筆來一揮而就,隨即叫鄭秀才送與陶進士。陶進士看見墨跡淋漓,卻是一首七言絕句寫在上麵道:寒便辭人暖便歸,笑他燕子計全非。
綠陰如許不留宿,卻傍人家門戶飛。
陶進士與柳孝廉看了又看,讀了又讀,喜之不勝道:"這般敏絕奇才,莫說女子中從不聞不見,即是有名詩人,亦千百中沒有一個,真令人敬服。"柳孝廉看了動火,也忙取了一柄金扇送與鄭透才道:"陶先生已蒙令甥賜教,學生大膽,亦欲援例奉求,萬望慨諾。"鄭秀才道:"使得,使得。但須賜題。"柳孝廉道:"粗扇半邊亦有畫在上麵,即以畫圖為題可也。"鄭秀才忙遞與冷絳雪。冷絳雪展開一看,見那半邊卻是一幅《高士圖》,因提筆題詩一絕道:穆生高況一杯酒,叔夜清風三尺桐,不論須眉除去骨,布衣何處不王公?
冷絳雪寫完,也叫鄭秀才送還。陶柳二人爭奪而看,見二詩詞意,俱取笑宋信,稱讚不已。再回看宋信,尚抓耳撓腮,在那裏苦掙。二人也忍不住,走到麵前笑說道:"宋兄佳作曾完否?"宋信正在苦呤不就,急得沒擺布。又見冷絳雪寫了一把扇子又寫一把,就如風卷殘雲一般,毫不費力。又見陶柳二人交口稱讚,急得他寸心如火。心下越急越做不出,欲待推辭,卻又吃不多酒;欲待裝病,卻又倉促中裝不出,隻得低著頭苦掙。不期陶柳看不過又來問,沒奈何,隻得應道:"起句完了,中聯結句尚要推敲。"陶進士道:"宋兄平日尚不如此,為何今日這等艱難,莫非大巫見了小巫嗎?"宋信道:"真也作怪,今日實實沒興。"冷絳雪聽了微微笑道:"’楓落吳江冷’隻一句,傳美千古。佳句原不在多,宋詩翁既有起句足矣。乞借一觀。"宋信料做不完,隻得借此說道:"既要看,就拿去看,待看過再做也不妨。"鄭秀才遂走到案前,取了遞與冷絳雪。冷絳雪接著一看,隻見上麵才寫得兩行。一行是題目,一行是起句首:結伴尋春到草堂,主人愛客具壺觴。
冷絳雪看了又笑笑道:"這等奇思異想,怪不得詩翁費心了。莫要過於勞客,待我續完了吧。"因提起筆來續上六句道:一枝斑管千斤重,半幅花箋百丈長。
心血吐完終苦澀,髭須斷盡隻尋常。
詩翁如此稱風雅,車載還須動鬥量。
寫完仍叫鄭秀才送與三人看。陶柳看完,忍不住哈哈大笑。羞得個宋信通身汗下,徹耳通紅,不覺惱羞變怒,大聲發作道:"村莊小女,怎敢如此放肆!我宋先生遨遊天下,任是名公巨卿,皆讓我一步,豈肯受你們之辱!"冷絳雪道:"賤妾何敢辱詩翁,詩翁自取辱耳。"因起身向陶柳二人深深拜辭道:"二位大人在此,本該侍教。奈素性不耐煩劇,避濁俗如仇。今濁俗之氣衝人欲倒,不敢不避,幸二位大人諒之。"拜罷,竟從從容容入內去了。
宋信聽見一發大怒道:"小小丫頭,怎這等輕薄!可惡,可惡!"鄭秀才笑道:"宋先生請息怒,舍甥女固傷輕薄,宋先生也自失檢點了。"宋信道:"怎麼是我失檢點?"鄭秀才道:"前日甥女報條上原寫得明白,’請真正詩翁賜教,虛冒者勿勞枉駕。’宋先生既是做詩這等繁難,也就不該來了。"說罷,掩口而笑。
宋信又被鄭秀才搶白了幾句,羞又羞不過,氣又氣不過,紅著臉拍案亂罵道:"可惡,可惡!"鄭秀才又笑道:"詩酒盤桓,斯文一脈,為何發此惡聲。"陶柳二人見宋信沒趣之極,隻得起身道:"才有短者!宋兄,我們且去,有興再來未為不可。"宋信軟攤做一堆,那裏答應得出。鄭秀才又笑道:"宋先生正在氣頭上,今天色尚早,且屈二位老先生再少坐一回,奉杯茶。候宋先生之氣平了,再行未遲。"因叫左右烹上好的佳茗送上。陶柳二人遜謝道:"隻是太擾了。"茶罷,冷大戶又捧出攢盒來小酌,再三殷勤奉勸。陶柳二人歡然而飲。宋信隻是不言不語。
冷大戶忙斟一杯,自送與宋信道:"宋先生不必著惱,小女年幼,有甚不到之處,乞看老漢薄麵吧。"宋信滿臉羞,一肚氣,洗又洗不去,發又發不出。又見冷大戶滿臉賠笑,殷勤勸酒,沒有奈何,隻得接著說道:"令愛縱然聰明,也不該輕薄於我。"冷大戶道:"我老漢止生此女,過於愛惜,任她拈弄翰墨,她自誇才學無敵。我老漢又是個村人,不知其中滋味。今聞宋先生乃天下大才,人人欽服,反被小女輕薄,這等看起來,小女的才情倒不是虛冒了。隻是小孩子家沒涵養,不該輕嘴薄舌,譏誚宋先生,實實得罪。還望陶爺與柳相公解勸一二。"說得個宋信臉上青一塊紅一塊,拿著杯酒放不得吃不得。
陶進士因問冷大戶道:"令愛曾有人家否?"冷大戶道:"因擇婿太難,故尚未有人家。"柳孝廉道:"要嫁何等女婿?"冷大戶道:"小女有言,不論年紀大小,不論人之好醜,不論門戶高低,隻要其人才學與小女相對得來,便可結親。今日連宋先生這等高才都被她考倒了,再叫老漢何處去尋訪,豈不是個難事?"陶進士道:"原來如此。"鄭透才道:"閑話休提,且請快飲一杯,與宋先生撥悶。"他郎舅二人冷一句,熱一句,直說得宋信麵皮都要刮破,陶柳方才起身,和哄著宋信辭謝而去。宋信這一去,有分教:風波起於萋菲,繡口直接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