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冷絳雪自別父親,慨然而行,全無離別之色。一路上逢山看山,遇水覽水。凡過古人形跡所在,無不憑吊留題。
一日,行到了山東汶上縣,見一簇林木蒼秀,林木中隱隱露出兩個廟宇的獸頭犄角。冷絳雪在舟中望見,便問是甚麼所在。船上人答道:"這是汶上縣地方,前麵紅廟叫做閔子祠,是個古跡。"冷絳雪道:"既是閔子騫大賢古跡,不可不到。"因叫船家擾船,要上去看看。船家道:"日已向西,又是順風,要趕路,不上去吧。"冷絳雪道:"哪有不上去之理!"船家拗不過,隻得落了篷,將船彎到廟前說道:"趕路要緊,廟中景致甚多,隻好略看看就下船,千萬不可耽擱。"冷絳雪應了。隨同鄭秀才,帶著兩個丫頭攜了筆硯跟隨,兩個差役前麵引路。
冷絳雪到了廟門一看,見入去的徑路都是隨山曲折的,由徑路走到大殿,足有半箭多路。殿上廟貌雖不甚整齊,卻還不甚荒涼。冷絳雪瞻拜一回,因對鄭秀才說道:"昔日閔子不仕權門,欲逃汶上以辭,遂成了千古大賢。我冷絳雪年雖幼,也是個有才女子,怎反趨入權門,其中是非正自難言。"鄭秀才道:"他一個聖門大賢,你一個女子,怎與他比較起來。"冷絳雪道:"舜何人!予何人!有為者亦若是。"歎息了兩聲,因取丫頭攜來筆硯,在西楹旁邊粉壁上題詩一首道:千古權門貴善辭,娥眉何事反趨之?
隻因深信尼山語,磨不磷兮涅不緇。
後題維揚十二齡小才女冷絳雪題。
冷絳雪題罷,就同鄭秀才入廟後各處去遊玩。不期事有湊巧,冷絳雪才轉得身,忽廟外又走進一個小秀才來。你道這小秀才是誰?原來姓平名如衡,表字子持,是河南洛陽人。自幼父母雙亡。他生得麵如美玉,體若兼金。年才一十六歲,而聰明天縱,讀書過目不忘,作文不假思索。十三歲上,就以案首進學,屢考不是第一,定是第二,決不出三名。這年到了一個宗師,專好賄賂。案首就是一個大鄉宦的子弟,第二至第十皆是大富之家一竅不通之人,將平如衡直列到第十一名上。平如衡胸中不忿,當堂將宗師頂撞了幾句。宗師大怒,要責罰他。他就將衣巾脫下,交還宗師道:"我平如衡要做洛陽秀才,便聽宗師責罰。這講不明,論不公的窮秀才,我平如衡不願做他。宗師須管我不著。"宗師道:"我考你在一等十一名,也不為低了。"平如衡道:"若是前麵十人文章,果然好似我平如衡,莫說一等十一名,便考到六等,也不敢生怨。倘一個不如我,縱列第二,終不能服。"宗師道:"小小年紀,怎這等放肆!哪見前麵十人便不如你?"平如衡道:"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這也難辯。隻是我平如衡不願做這生員了。"宗師道:"學校乃斯文出身之地,你為一時名次,棄了衣巾而去,豈不誤了終身。"平如衡笑道:"人生隻患無才。若毛羽已豐,則何天不可以高飛!"因長揖而去。宗師十分慚愧,還叫教官留他。當不得他執意不回。他恐怕住在洛陽被宗師纏擾,因有一個親叔,是個貢生,在京選官,遂收拾行李,帶一老仆進京去尋他。不想到得京中,叔子已選鬆江教官,上任去了。因京中別無熟識,隻得一路起早出京,要往鬆江去尋叔子。
這日,到了汶上縣,雖天色尚早,還去得幾裏,因身子倦怠,便尋個潔淨歇店住下。聞知閔子廟不遠,遂步入廟中來閑散。才走到廟楹之前,忽見粉壁上墨跡淋漓,龍蛇飛舞,心下驚異。忙近前一看,見詩意又感慨,又自負。又見有娥眉之句,心下想道:"難道是個女子?"及看到後邊,見寫著十二齡小才女,驚得滿身汗下道:"大奇事,大奇事,怎麼十二歲女子有此傑作。不信,不信。"再定睛細看時,見墨跡尚然未幹,後麵名冷絳雪,心下想道:"既有名姓,這是真了。"因歎道:"我平如衡自恃十六歲少年,有此才學,往往驕傲將人不看在眼中。誰知十二歲女子,詩才如此高美,真令人愧死。"又朗吟了數遍,愈覺警拔。因想道:"此乃千秋僅見之事,便冒續貂之醜,也說不得,須和她一首。"因到殿上香座前,尋了一枝爛頭筆,在石硯裏蘸得飽飽,走到壁邊,依韻和詩一首道:文見千秋絕妙辭,憐才真性孰無之?
倘容秣馬明吾好,願得人間衣盡緇。
後寫洛陽十六歲小書生平如衡,將往雲間,道過汶上,偶瞻壁翰,欣慕執鞭,草草題和。
平如衡題完放了筆,又癡癡想道:"此鄉僻村野之地,如何得有才女,除非過往仕客家眷。"忽想起道:"方才入廟時,看見廟門前河岸口有一隻大船泊著,莫非就是船上起來遊賞的?"因忙忙趕出廟來一看,隻見那隻船正攛著跳板,踏著扶手,幾個人立著勤勤張望廟中,在那裏等候。平如衡暗道:"是了,是了,想在廟中尚未出來。"欲要進廟迎看,又恐迎錯了,遂隻在廟前船邊,走來走去的等候。
卻說冷絳雪在廟後各處遊覽完,方才出來。走到殿前,自家愛自家的題詠,舍不得丟下,心下暗想道:"我這首詩題在此處,真是明珠暗投,有誰鑒賞。"又走近壁間去看看,忽見後邊已有人和詩在上,不勝驚訝道:"怎麼剛轉得一轉,就有人和在上麵?"再細細一看,見詞意深婉,俱寓稱揚不盡之意。又見筆墨縱橫,如千軍萬馬。又看到署名,愈加驚喜道:"嚐謂天下無才,誰知轉眼間便遇了知己。但當麵遇之,又當麵失之,殊可痛恨。"隻管立住沉吟,船上人早趕進廟來催促道:"天色將晚了,快上船,還要趕宿頭哩。"冷絳雪無奈,隻得走出廟來。出得廟門,隻見一個少年書生,俊俏風流,在那裏伸頭縮腦的張望。欲待停足回眸,爭奈母舅與差人圍簇而行,少留不得。剛上了船,跨得入艙,船家早將船撐離岸,曳起篷,如飛的一般去了。隻因這一去,有分教:相思兩地無頭緒,緣分三生有腳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