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便見一帶柳林,青青在望。原來這帶柳林約有裏餘,也有疏處,也有密處。也有幾株近水,也有幾株依山。也有幾株拂石,也有幾株垂橋。最深茂處蓋了一座大亭子,供人遊賞。到春深時,鶯聲如織,時時有遊人來玩耍。也有鋪氈席地的,也有設桌柳下的。貴人官長方在亭子上擺酒。
這日,平如衡同計成走到樹下,早見有許多人各適其適,在那裏取樂。再走近亭子邊一看,隻見袁隱同著一個少年在亭子上盛設對飲。上麵又虛設著兩桌,若有待尊客未至的一般。席邊行酒都是美妓,又有六七個歌童細吹細唱,十分快樂。平如衡遠遠定睛將那少年一看,隻見體如嶽立,眉若山橫。神清氣爽,澄澄如一泓秋水;骨媚聲和,飄飄如十裏春風。心下暗驚道:"這少年與張寅那蠢貨,大不相同,倒象有幾分意思的。因藏身柳下,細細看他行動。隻見袁隱與那少年飲到半酣之際,那少年忽然詩興發作叫,家人取過筆硯,立起身走到亭中粉壁上題詩,那字寫得有碗口大小。平如衡遠遠望得分明,道:千條細雨萬條煙,幕綠垂青不辨天。
喜得春風還識路,吹將鶯語到尊前。
平如衡看完,心下驚喜道:"筆墨風流,文人之作也!"正想不了,隻見一個美妓呈上一幅白綾,要那少年題詩。那少年略不推辭,拈起筆來,將那美妓看了兩眼便寫,寫完一笑投筆,又與袁隱去吃酒。
那個美妓拿了那幅綾子,因墨跡未幹,走到亭旁鋪在一張空桌上要曬幹。便有幾個閑人來看。平如衡也就挨到麵前一看,隻見綾子上寫的是一首五言律詩,道:可憐不世豔,嬌弄可憐心。
秋色畫兩黛,月痕垂一簪。
白墮梨花影,青拖楊柳陰。
情深不肯淺,欲語又沉吟。
平如衡看完,不覺失聲讚道:"好詩!好詩!真是才子。"袁隱與那少年微微聽見,隻做不知,轉呼盧豪飲。計成慌忙將平如衡扯了下來道:"兄不要高聲,倘被老袁聽見,豈不笑話。"平如衡道:"那少年不知是誰,做的詩委實清新俊逸,怎叫人按捺得定。"計成道:"子持兄,你一向眼睛高,怎見了這兩首詩便大驚小怪。"平如衡道:"我小弟從不會裝假,好則便好,醜則便醜。這兩首詩果然可愛,卻怪我不得。"計成道:"這兩首詩,知他是假,是真,是舊作,是新題。"平如衡道:"俱是即景題情,怎麼是假是舊?"計成道:"這也未必,待我試他一試與兄看。"平如衡道:"兄如何試他?"計成道:"我有道理。"因有一個歌童是計成認得的,等他唱完,便點點頭招他到麵前說道:"我看那少年相公寫作甚好,我有一把扇子,你可拿去替我求他寫一首詩兒。"那歌童道:"計相公要寫,可拿扇子來。"計成遂在袖中摸出一把白紙扇兒遞與那歌童,因對平如衡說道:"須出一題目要他去求方妙。"平如衡道:"就是贈歌者吧。"計成還要吩咐,那歌童早會意說道:"小的知道了。"遂拿了扇子,走到那少年身邊說道:"小的有一把粗扇,要求相公賞賜一首詩兒。"那少年笑嘻嘻說道:"你也寫詩!卻要寫甚麼詩?"歌童道:"小的以歌為名,求相公賞一首歌詩吧。"那少年又笑笑道:"這倒也好。"因將扇子展開,提起筆來就寫。就象做現成的一般,想也不略想一想。不上半盞茶時,早已寫完,付與歌童。歌童謝了,持將下來,悄悄掩到計成麵前,將扇子送還道:"計相公,你看寫得好嗎?"平如衡先接了去看,隻見上麵寫著一首七言律詩,道:破聲節促漫聲長,移得宮音悄換商。
幾字脆來牙欲冷,一聲鬆去舌生香。
細如嫩柳悠揚送,滑似新鶯婉轉將。
山水清音新入譜,遏雲舊調隻尋常。
平如衡看完,忍不住大聲對計成說道:我就說是個真才子,何如!不可當麵錯過,須要會他一會。"計成道:"素不相識,怎好過去相會!"平如衡道:"這不難,待我叫老袁來說明,叫他去先說一聲。"計成道:"除非如此。"平如衡因走近亭子邊,高聲叫道:"老袁,老袁!"那老袁就象聾子一般,全不答應,隻與那少年高談闊論的吃酒。平如衡隻道他真沒聽見,隻得又走近一步叫道:"袁石交,我平如衡在此。"袁隱因篩了一大犀杯,放在桌上,低了頭隻是吃,幾乎連頭都浸入杯裏,哪裏還聽見有人叫。平如衡再叫得急了,他越吃得眼都閉了,竟伏著酒杯酣酣睡去。
平如衡還隻叫,計成見叫得不象樣,連扯他下來道:"太覺沒品了。"平如衡道:"才子遇見才子,怎忍當麵錯過!"叫袁隱不應,便急了,竟自走到席前,對著那少年舉舉手道:"長兄請了,小弟洛陽才子平如衡。"那少年坐著,身也不動,手也不舉,白著眼問道:"你是甚麼人?"平如衡道:"小弟洛陽才子平如衡。"那少年笑道:"我鬆江府不聞有甚麼平不平。"平如衡道:"小弟是洛陽人,兄或者不知,隻問老袁就知道了。"此時袁隱已伏在席上睡著了。那少年道:"我看你的意思是要吃酒了。"平如衡道:"我平如衡以才子自負,平生未遇奇才。今見兄縱橫翰墨,大有可觀,故欲一會,以展胸中所負,豈為杯酒。"那少年笑道:"據你這等說起來,你想是也曉得做兩句歪詩了。但我這裏做詩與那些山人詞客,慕虛名應故事的不同,須要有真才實學,如七步成詩的曹子建;醉草清平的李青蓮,方許登壇捉筆。我看你年雖少,隻怕出身寒賤,縱能揮寫也不免效寒島瘦。"平如衡笑道:"長兄若以寒賤視小弟,則小弟將無以紈絝慮仁兄乎!今說也無用,請教一篇,妍媸立辨矣。"燕白頷道:"你既有膽氣要做詩,難道我倒沒膽氣考你。但是你我初遇,不知深淺。做詩須要有罰例,今袁石交又醉了,誰為證見。"平如衡道:"小弟有個朋友同來,就是兄鬆江人,何不邀他作證。"燕白頷道:"使得,使得。"計成聽見便自走到席邊說道:"二兄既有興分韻較勝,小弟願司旗鼓。"燕白頷道:"既要做詩,便沒個不飲酒的道理。兄雖不為杯酒而來,也須少潤枯腸。"便將手一拱,邀二人坐下,左右送上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