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風流情態驕心性,自負文章賢聖。涼涼踽踽成蹊徑,害出千秋病。
不知有物焉知佞,漫道文人無行。胡為柔弱胡為硬,蓋以才為命。
右調《桃源憶故人》話說平如衡在張寅園中飲酒,見張寅做詩不來,知是假才,心下怫然,遂拱手一徑去了。袁隱與張寅忙趕出來送他,不料他頭也不回,竟去遠了。袁隱恐怕張寅沒趣,因說道:"平子持才是有些,隻是酒後狂妄可厭。"張寅百分奉承,指望收羅平如衡。不期被平如衡看破行藏,便一味驕譏,全不為禮,弄得張寅一場掃興,隻得發話道:"我原不認得小畜生,隻因推石交兄之麵,好意款他,怎做出這個模樣!真是不識抬舉。"袁隱道:"他自恃有才,往往如此得罪朋友,倒是小弟同行的不是了。"張寅道:"論才當以舉業為主,首把歪詩算甚麼才!若以詩當才,前日在晏府尊席上會見個姓宋的朋友,鬥酒百篇,十分有趣。小弟也隻在數日內要請他,吾兄有興可來一會,方知大家子不象這小家子裝腔作勢。"袁隱道:"有些高人,願得一見。"說完就作別了。按下張寅一場掃興不題。
卻說袁隱見平如衡回去了,隻得來回複燕白頷。此時燕白頷已等得不耐煩,忽見袁隱獨來,因問道:"平兄為何不來?"袁隱道:"已同來進城了,不期撞見張伯恭抵死要留進去小酌。平子持因聞他在第二,隻道他也有些才情,便歡然而飲。及到要做詩,見他一句做不出。便譏誚了幾句,竟飄然走了回去,弄得老張十分掃興沒趣。"燕白頷大笑道:"掃得他好,掃得他好。他一字不通,倚著父親的聲勢考個第二,也算僥幸了,為何又要到詩人中來討苦吃。且問你,平子持怎生樣譏誚他?"袁隱就將題壁詩念與燕白頷聽。燕白頷聽了又大笑道:"妙得極。這等看起來,平子持實是有才,吾兄可速致之來,以慰饑渴。"袁隱應道:"明日準邀他來。"二人別了。
到了次日,袁隱果又步出城外來尋平如衡。往時,袁隱一來,平如衡便歡然而迎。今日袁隱在客座中坐了半日,平如衡竟高臥不出。袁隱知道其意,便高聲說道:"子持兄,有何不悅,不妨麵言,為甚訁也々拒人?"平如衡聽見,方披衣出來道:"小弟雖貧,決不圖貴家啜。兄再三說是才子,小弟方才入去。誰知竟是糞土,使小弟錦心繡口因貪杯酒而置於糞土之中,可辱孰甚!"袁隱道:"昨日之飲,原非小弟本意,不過偶遇耳。"平如衡道:"雖然偶遇,兄就不該稱讚了。"袁隱笑道:"朋友家難道好當麵說她不是!今日同兄訪燕白頷,若是不通,便是小弟之罪了。"平如稀道:"小弟從來不輕身登富貴之堂。一之已甚,豈可再乎?"袁隱道:"燕白頷方今才子,為何目以富貴?"平如衡道:"你昨日說張寅與燕白頷數一數二,第二的如此,則第一的可想而知也。兄之見不能超出富貴之外,故往往為富貴人所惑。富貴人行徑,小弟知之最詳。大約富貴中人,沒個真才。不是倚父兄權勢,便借孔方之力向前。你見燕白頷考個案首,便詫以為奇,焉知其不從夤緣中來哉!"袁隱道:"吾兄所論之富貴容或有之,但非所論於燕白頷之富貴也。燕白頷雖生於富貴之家,而毫無富貴之習,小弟知之最深。說也無用,吾兄一見便知。"平如衡道:"兄若知燕白頷甚深,便看得我平如衡太淺了。我平如衡自洛入燕,又從燕曆齊魯而渡淮涉揚,以至於此,莫說目睹,便是耳中,也絕不聞有一才子。吾兄足跡不出境外,相知一張寅,便道張寅是才子;相處一燕白頷,便說燕白頷才子,何兄相遇才子之多乎。"袁隱道:"據兄所言,則是天下斷斷乎無一才人矣。"平如衡道:"怎說天下天才,隻是這些紈絝中哪能得有。"袁隱道:"紈絝中既無,卻是何處有?"平如衡見問何處有,忽不覺長歎一聲道:"這種道理,實是奇怪,難與兄言。就與兄言,兄也不信。"袁隱道:"有甚奇怪,說來小弟為何不信?"平如衡道:"須眉如戟的男子,小弟也不知見了多少,從不見一個出類奇才。前日在閔子祠遇見一個十二歲的女子,且莫說她的標致異常,隻看她題壁的那首詩,何等蘊藉風流,真令人想殺。天下有這等男子,我便日日跪拜他也是情願。那些富貴不通之人,吾兄萬萬不必來辱我。"一頭說,一頭口裏唧唧噥噥的吟誦道:"隻因深信尼山語,磨不磷兮涅不緇。"袁隱見他這般光景,忍不住笑道:"子持兄著魔了。兄既不肯去,小弟如何強得。隻是兄這等愛才,咫尺間遇著才子,卻又抵死不肯相晤。異日有會時,方知小弟之著言不謬。小弟別了。"平如衡似聽不聽,見他說別,也隻答應一聲"請了。"袁隱出來回去,一路上再四尋思,忽然有悟道,我有主意。遂一徑來見燕白頷,將他不肯來見這段光景,細細說了一遍。燕白頷道:"似此如之奈何?"袁隱道:"我一路上已想有主意在此了。"燕白頷問:"是何主意?"袁隱道:"他為人雖若癡癡,然愛才如命。隻有才之一字,可以動他。"因附燕白頷之耳說道:"除非如此如此,這般這般。"燕白頷聽了微笑道:"便是這等行行看。"遂一麵吩咐心腹人去打點不題。
卻說平如衡見袁隱去了,心下快活道:"我不是這等淡薄他,他還要在此纏擾哩。昨日被他誤了,今後切記不可輕登富貴之堂。寧可孤生獨死,若貪圖富貴,與這些紈絝交結,豈不令文人之品掃地。"自算得意,又獨酌一壺。又將冷絳雪題壁詩吟誦一回,方才歇息。
到了次日傍午,隻見一個相好朋友叫做計成,來訪他。留坐閑敘。那計成忽問道:"連日袁石交曾來看兄嗎?"平如衡笑道:"來是來的,隻是來的可笑。"計成道:"有甚可笑?"平如衡遂將引他到張寅家去題詩不出,昨日又要哄他去拜燕白頷之事,說了一遍道:"這等沒品,豈不可笑。"計成道:"原來如此。這樣沒品之人,專在富貴人家著腳。我聞知他今日又同一個假才子在遷柳莊聽鶯,說要題詩飲酒,繼金穀之遊。不知又做些甚麼哄騙愚人!"平如衡聞說遷柳莊鶯聲好聽,因問道:"不知去此有多許路?"計成道:"離此向南,不過三四裏。兄若有興,我們也去走走。一來聽鶯,二來看老袁哄甚麼人在那裏裝腔。倘有虛假之處,就取笑他一場,倒也有趣。"平如衡笑道:"妙妙,我們就去。"二人就挽著手兒,向南緩步而來,一路上說說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