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次日,張寅與宋信商量備了一副厚禮,來拜送竇知府,求他轉央冷大戶寫書進京,托冷絳雪婉轉作伐。又將《張子新編》一冊,求他並附寄進京,以見張寅有如此之才。竇知府接了禮物說道:"本府若不受厚禮,尊兄隻說推辭了,"遂全受了。因發下名帖,請冷中書來,麵與他說知此事。冷中書怎敢違府尊之命,遂央鄭秀才婉婉轉轉,寫了一封書,將《張子新編》並封在內,叫女兒周全其事,寫完封好,送與竇知府。竇知府接了送與張寅。張寅得了,如獲至寶。因辭謝竇知府,與宋信二人連夜趕了進京。及到了京中,見過父親,方知山相公已不在朝。
原來山顯仁為因女兒才高得寵,壓倒朝臣,未免招許多妨忌。遂連疏告病,要辭歸故鄉。天子不準。當不得山顯仁苦苦疏求,天子因麵諭道:"卿既苦辭,朕也不好強留。但卿女山黛,朕深愛其著作,時有所命。卿若辭歸,必盡室而行,便有許多不便,為之奈何?"山顯仁奏道:"聖恩如此隆重,微臣安敢過辭。但臣積勞成病,閣務繁殷,實難支持,故敢屢瀆。"天子道:"卿既不耐煩劇,城南二十裏有皇莊一所,甚是幽僻,賜卿移居於內調理。卿既得以靜養,朕有所顧問,又可不時詔見。即卿女山黛時有詩文,亦可進呈,豈不兩便。"山顯仁叩頭感謝道:"聖恩念臣如此,真天高地厚矣。"遂領旨移居於皇莊之內。
這皇莊離城雖隻一二十裏,卻山水隔絕,另是一天。內中山水秀美,樹木扶疏,蹊徑幽折,花鳥奇異。風景不減王維之輞川,何殊石崇之金穀。山顯仁領了家眷移居於內,十分快意。仍舊蓋了一座玉尺樓,與女兒山黛同冷絳雪以為拈弄筆墨之所。皇莊是那總名,卻有十餘處園亭,可以隨意遊賞。山顯仁雖然快樂,卻因女兒已是十五六歲,未免要為她擇婿。在閣內時,因山黛之名滿於長安,人人思量要求。卻都知道她為天子所寵,豈肯輕易嫁人。故人人又不敢來求,所以至今一十六歲,尚然待字。山顯仁留心在公卿子弟中訪看,並無一個略略可觀。因暗想道:"隻看明年春榜下,看有青年進士,招一個為妙。"不料張寅一到京,聞知山相公住在皇莊。一麵與父親說知,央大老來求,一麵就差人將中翰的家書送至皇莊。
且說冷絳雪接了父親的家信,拆開來看,知是張寅要求山小姐為婚,托她周旋之意。又見內有《張子新編》一冊,因展開一看,見遷柳莊聽鶯題壁諸作,風流秀美,不禁一喜顏色道:"好詩,好詩!何處有此美才!"正看不了,忽山黛走來道:"冷姐姐,看甚麼?"冷絳雪看見是山黛,因回身笑說道:"小姐,恭喜,賀喜。"山黛也笑道:"何忽出此奇語,小妹有何喜可賀?"冷絳雪道:"賤妾為小姐覓得一佳偶在此,豈不可賀!"山黛道:"姐姐談何容易。慢道無婿,縱使有婿,又安得佳!"冷絳雪道:"若無婿,又何是為喜;若有婿,不佳又何足言賀!小姐請看此編便見。"遂將《張子新編》遞與山黛。
山黛接了,先看名字是雲間張寅著,因說道:"雲間是鬆江了。"因再看詩,一連看了三兩首,遂大驚道:"此等詩方是才子之筆,不知姐姐從何處得來。"冷絳雪道:"是家父寄來,托賤妾與小姐作伐。賤妾常歎小姐才美如此,恐怕天地間沒有個配得小姐來的丈夫。不期,今日忽得此人,方信至奇至美之事,未嚐無對。"山黛道:"才雖美,未卜其人何如?"冷絳雪道:"人隻患無才耳。若果有才,任是醜陋,定有一種風流,斷斷不是一村愚麵目,此可想而知也。"山黛笑道:"姐姐高論,不獨知才,兼通於知相矣。"二人大笑。再將《張子新編》細細而看。看一首愛一首,二人十分歡喜,不勝擊節。忽看到後麵,見一首詩題目是:題閔子祠壁,和維揚十二齡才女冷小姐原韻。
又見千秋絕妙詞,憐才真性孰無之。
倘容秣馬明吾好,願得人間衣盡緇。
冷絳雪看見這首詩,忽然大驚道:"這又作怪了。"山黛問道:"姐姐為何驚訝?"冷絳雪道:"此事一向要對小姐說,無因說起,故不曾說得。賤妾到尊府來時,路過閔子祠,因上去遊覽,一時有感,遂題了一首絕句在壁上。剛轉得一轉身,不知誰人就和了一首在上麵。就是此詩,一字不差。賤妾還記得後麵落款是’洛陽十六歲小書生平如衡奉和’。賤妾出廟門時,恰遇見一個小書生,隻好十五六歲。衣履雖是個寒士,卻生得昂昂俊秀,皎皎出塵。見賤妾出廟,十分徘徊顧盼,欲訴和詩之意。賤妾因匆匆上船,不及返視,至今尚依依夢魂間,以為此生定然是個才子。不知今日何故這個張子又刻作他詩,莫非那日所遇,即是此人?為何又改了姓名,豈不作怪。"山黛道:"原來有此一段緣故,或者為寄籍改名,也未可知。要見明白卻也不難,這張生既要求親,定然要來拜謁。姐姐既識其麵,待他來時悄悄窺視。若原是其人,則改移姓名不消說了。"冷絳雪道:"除非如此,方見明白。"二人說罷,又將餘詩看去。隻見下一首即寫著:有杯閔子祠題壁詩人仍用前韻相逢無語別無辭,流水行雲何所之?
若有藍橋消息訪,任教塵染馬蹄緇。
冷絳雪看了,默然良久。暗想道:"看他這一首詩意,分明是因壁間之詩有懷於我。"又暗自沉吟半晌道:"你既有懷於我,為何又央我求婚於小姐?"心下是這等想,便不覺神情慘淡,顏色變異。山黛看見,早已會意,因寬慰說道:"細觀此詩,前一首尚是憐才,而表其緇衣之好。後一首則藍橋消息,明明有婚後之求了。詩意既有屬,豈有複求小妹之理?其中尚有差誤。"冷絳雪道:"家君書中寫得明明白白,安得差誤?"山黛道:"尊翁之書固然明白,而此生之詩卻也不甚糊塗。若無差誤,定有訛傳。此時懸解不出,久當自知。"冷絳雪道:"有差誤,無差誤,且聽之。隻就詩論詩,詩才如此之美,又令人忘情不得。"山黛道:"才人以才為命,有才如此,情豈能忘。然亦不可太多,太多則自苦矣。此生既有美才,必有深情。觀《題壁》與《有懷》二作,其情之所鍾已見大概。姐姐何必過於躊躇,令情不自安。"冷絳雪道:"小姐之言固然甚透,但情之生滅亦不可由人。閔祠一麵,見懷二詩,此情之所不能忘。而消息難尋,此又情之所以多也。安禁而能不躊躇!"山黛道:"消息難尋,此特沒情蠢漢之言。若深情人,決不作此語。藍橋豈易尋消息者耶?而至今何以傳焉?此生引以明誌,情有在也。姐姐又何慮焉?"冷絳雪無語,俯首而笑。二人再將餘詩看完,十分愛慕。山黛與冷絳雪商議道:"尊公寄詩之事,且莫要說起,且看他怎生樣來求?"二小姐在閨中商議不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