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際忽垂傾國影,梅花春色總堪憐。
燕白頷才寫完,正要寫詩柄落款,忽園外走了一個童子來看見,大聲罵道:"該死的賊囚根子!這是甚麼所在,又不是閹觀寺院,許你寫詩在牆上。待我叫人拿來你。"遂一徑飛跑了進去。家人見說謊了,忙說道:"相公快去了吧,這一定是公侯大人家。我們孤身,怎敵得他過。"燕白頷著了急,也不敢停留,遂叫家人收拾了筆硯,忙忙照舊路一徑走了回去,不題。
你道這園是甚麼所在?原來就是天子賜與山顯仁住的皇莊數內的花園。皇莊正屋,雖隻一所,園亭倒有五六處。有桃園、李園、柳園、竹園,這卻叫做梅園。那一座閣,叫做先春閣。山顯仁因春初正是梅花開放時節,故暫住於內賞玩。這日因偶然感了些微寒,心下不爽,故山小姐來看父親。見父親沒甚大病,放了心,遂走到先春閣上來看梅。忽推窗看見了燕白頷,人物俊秀,年紀又輕。此時山黛已是一十六歲,有美如此,有才如此,豈有無情之理。未免生憐,佇目而視。不料忽被仆婦看見,趕了出去,心下甚是依依。正倚著窗子沉吟想象,忽見童子跑了進來,口裏亂嚷道:"甚麼人在園牆上寫得花花綠綠,還不叫人去捉住他!"山小姐聽了,情知就是那生,因喝住道:"不要亂嚷,待我去看。"童子見小姐吩咐,不敢再言,竟走了進去。
小姐因見此園是山中僻地,無人來往,遂帶了兩個侍妾,親步到園門邊。遠遠望去,便見園門外粉壁上寫得龍蛇飛舞,體骨非常,心下先已驚訝道:"字倒寫得遒勁,不知寫些甚麼?"及走到麵前一看,卻是一首詩,忙讀一遍,知就是方才那生感興之作,心下十分喜愛道:"好詩,好詩。借春色梅花讚我,寓意委婉,大有風人之旨。我隻道此生貌有可觀,不期才更過之。我閱人多矣,從未見才貌兼全如此生者。但可恨不曾得名姓,叫我知他是誰。"因沉吟了半晌,忽想到:"我看此詩之意,無窮眷戀,此生定然還要來尋訪,莫若和他一首,通個消息與他,也可作一線機緣。"一麵就吩咐侍兒去取筆硯,一麵又想道:"我若和在上麵,二詩相並,情景宛然。明日父親見了豈不嗔怪。"又想道:"我有主意了。"因叫侍女去喚一個大家人,用石灰將壁上詩字塗去,卻自於旁邊,照他一般樣的大字,也縱縱橫橫和了一首在上麵。也不寫出詩柄,也不落款。自家題完,又自家讀了兩遍,自家又歎了幾口氣,依舊進園中去了。到晚間,山顯仁病已好了。羅夫人放心不下。叫家人去逼著將山相公與小姐都接了回大莊上去了,不題。
且說燕白頷被童子一驚,急急奔回,直走出山口,見後麵無人追趕,方才放心。心下想道:"古稱美人’沉魚落雁,眉似遠山,眼橫秋水’。我隻道是個名色,那能實實如此。今看閣上美人,比花解語,似玉生香,隻覺前言尚摹寫不盡。我燕白頷平生愛才如命,今睹茲絕色,雖百才子,吾不與易矣。"心上想念美人,情興勃勃,竟忘卻勞倦,一徑歡歡喜喜走回寓所,進門便問:"平相公回來了嗎?"家人道:"回來久了。"燕白頷一路叫了進來道:"子持兄訪得玉人消息何如?"平如衡睡在床上竟不答應。燕白頷走到床前笑問道:"吾兄高臥不應,大約是尋訪不著,胸中氣苦了。"平如衡方坐起來道:"白白走了許多路,又受了一肚皮氣,那人畢竟尋訪不著,你道苦也不苦。"燕白頷道:"尋不著便罷了,有甚麼氣?"平如衡道:"那冷鴻臚,山西人,粗惡異常。說我問了他家小姐,壞他的閨門,叫出許多衙役與惡仆,隻是要打。幸虧旁人見我年少,再三勸解,放我走了。不然,雞肋已飽尊拳矣,如何不氣!"燕白頷笑道:"吾兄不得而空訪,小弟不訪而自得,豈非快事!"平如衡聽了大驚道:"難道兄在哪裏遇見了絳雪嗎?"燕白頷道:"弟雖未遇絳雪,而所遇之美者,恐絳雪不及也。"平如衡笑道:"美或有之,若謂過於絳雪,則未必然。且請問在何處相遇?"燕白頷道:"小弟候兄不回,獨步城南。因風景可愛,不覺信步行遠。偶因力倦少憩,忽見一所花園富麗,遂入去一觀。到了一座閣下,梅花甚盛。小弟正爾貪看,忽閣上窗子開響,露出一位少年女子,其眉目之秀媚,容色之鮮妍,真是描不成,畫不就。雖西子、王嬙諒不過此。那女子見了小弟,卻也不甚退避。小弟正要飽看,忽被兩個家人媳婦惡狠狠的趕了出來。小弟被她趕出,情無所寄,因題了一首絕句,大書在她園門牆上。本要落個款,通個姓名,使他知道。不期詩才寫完,款尚未落,又被一個小惡仆看見。說我塗壞了他家牆壁,惡聲罵詈,跑進去叫人來拿我。我想那等樣一個園子;定是勢要公卿人家。我一個遠方寒士,怎敵得他過,隻得急急走了回來。小弟雖也吃了些虛驚,卻遇平生所未遇,勝於吾兄多矣。"平如衡笑道:"吾兄隻知論美,不知千古之美,又千古之才美也。女子眉目秀媚,固雲美矣。若無才情發其精神,便不過是花耳、柳耳、鶯耳、燕耳、珠耳、玉耳。縱為人寵愛,不過一時。至於花謝柳枯,鶯衰燕老,珠黃玉碎,當斯時也,則其美安在哉!必也美而又有文人之才,則雖猶花柳,而花則名花,柳則異柳。而眉目顧盼之間,別有一種幽悄思致,默默動人。雖至鶯燕過時,珠玉毀敗,而詩書之氣,風雅之姿,固自在也。小弟不能忘情絳雪者,才與美兼耳。若兄純以色言,則錦繡脂粉中尚或有人,以供吾兄之餓眼。"燕白頷一團高興,被平如衡掃滅一半。因說道:"吾兄之論未嚐不是,小弟亦非不知以才為美。但覺閣上女子,容光色澤,冷冷欲飛,非具百分才美,不能賦此麵目。使弟一見,心折魂銷,宛若天地間,山水煙雲俱不足道。以小弟推測想之,如是美女,定有異才。即使其父兄明明告我道無才,我看其舉止幽閑靜淑,若無才必不能若些也。"平如衡笑道:"弟所論者,乃天下共見之公才;兄所言者,則一人溺愛之私才也。未登泰山,不見天下之大,這也難與兄爭執,隻可惜兄未及見吾絳雪耳。如見絳雪,當不作如是觀。"燕白頷道:"冷絳雪已作明月蘆花,任兄高抬聲價,誰辨兄之是非。至於閣上美人,相去不過咫尺,雖侯門似海,有心伺之,尚可一見。兄若有福睹其豐姿,方知小弟為閨中之碧眼胡也。"二人爭說談笑不已。家人備了夜宵,二人對酌,直到深夜方才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