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乍見芳香投臭味 互爭才美費商量(3 / 3)

到了次日,燕白頷吃了早飯,就要邀平如衡到城南去訪問。昨日跟去的家人說道:"相公不要去吧。那個園子定是大鄉宦人家。昨日相公題詩在他牆上,他家人不知好歹,就亂罵,還要叫家人拿我們。幸虧走得快,不曾被他淩辱。今日若再去,倘若看見,豈不又惹是非!況這個地方比不得在鬆江,人都是知道的。倘為人所算,叫誰解救?不如同平相公到別處去玩耍吧。"平如衡聽了連連點首道:"說得有理,我昨日受了冷鴻臚之氣,便是榜樣。"燕白頷口雖不言,心下隻是要去訪問。大家又混了一會,燕白頷竟悄悄換了一件青衣,私自走了。又過了一會,平如衡尋燕白頷講話,各處都不見,家人想道:"定然又到城南去了。"平如衡著慌道:"大家同去猶恐不妙,他獨自一人走去,倘惹出事來,一發無解,我們快趕了去方妙。"遂帶了三四個家人,一徑出城趕來不題。

卻說燕白頷心心念念,想著閣上美人,要去訪問。見平如衡與家人攔阻,遂獨自奔出城來。心下暗想道:"我再入她園內去,便恐怕有是非,我隻在園外訪,她怎好管我。就是昨日題的詩句,也隻一個童子看見。我今日換了衣服,他也未必認得。就是認得,我也可與他胡賴。"主意定了,遂欣然出了城,向南而走。昨日是一路看花看柳,緩步而行,遂不覺路遠。今日無心觀景,低著頭隻是走,心下巴不得一步就到,隻覺越走越遠。心上急了,一會見走不到,隻得轉放下心道:"想昨日之事,妙在她見了我不慌忙避去,此中大有情景。隻可惜我那首詩,不曾落得姓名,她就想我,也沒處下手。"又想道:"我的詩寫在園門外,她居閣中,連詩也未必能見。就是見了,也不知她可識幾個字兒,這且由她。如今且去訪問她姓名,若是鄉宦人家,未曾適人,我先父的門生故吏,朝中尚有許多,說不得去央及幾個與我作媒。若能成就,也不枉我進京一場。"心下是這等胡思亂想,便不知不覺早已望見花園。

燕白頷雖一時色膽如天,高興來了,想起昨日受童子罵詈,心下又有幾分怯懼,不敢竟走,隻一步一步的慢慢的捱將上來。看見園前無人出入,方放膽走到昨日題詩之處。抬頭一看,隻見字跡照舊在上,心下想道:"我昨日空費了一番心思,題詩在此,今日美人何處?誰來瞅睬?豈非明珠暗投,甚為可惜。還是我自家來賞鑒。"因再抬頭一看,忽驚訝道:"我昨日題的詩不是此詩,怎麼變了?"又看看道:"這字也不是我寫的了。我昨日寫的潦潦草草,這字龍蛇有體,大是怪事,莫非做夢。"呆了半晌,複定定神,看那首詩道:花枝鏡裏百般妍,終讓才人一著先。

天隻生人情變了,情長情短有誰憐?

燕白頷讀完,大驚大喜道:"這哪裏說起!我昨日明明題的詩,今日為何換了?莫非是美人看見和韻之作,為何我的原唱卻又不見?"又讀了一遍,因思道:"看此詩意,明明是和韻答我昨日之詩。我的原唱不見,畢竟是她塗去,恐人看見不雅。"因孜孜歎息道:"我那美人呀!我隻道你有美如此,誰知你又有才如此,又慧心如此。我想天地生人的精氣,生到美人,亦可謂泄盡矣。"想完,又將詩讀了兩遍,愈覺有味道:"我昨日以傾國之色讚她,他就以花妍不如才美讚我。末句’情長情短’大有蘊藉。我燕白頷從來未遇一個知心知意的知己。因朝著壁上詩恭恭敬敬作了兩個揖道:"今日蒙美人和詩,這等錯愛,深謝知己矣。"正立著癡癡呆想,聽見園內有人說話出來,恐怕認得,慌忙遠遠走開。心下又想道:"我昨日不落款者,是被那惡奴趕逐我,那美人為何今日也不寫個姓名,叫我哪裏去訪問?"又想道:"園內不好進去,恐惹是非,園外附近人家去訪問一聲,卻也無礙。"隻得從舊路走回來,尋上人家訪問。怎奈此山僻之處,雖幾家人家,都四散住開,卻不近不路。大路上但有樹木,並無人家。

燕白頷正爾躊躇,忽見路上走出一個老和尚來。燕白頷看見,慌忙上前與他拱手道:"老師父請了。"那老和尚看見燕白頷人物俊秀,忙答道:"小相公請了。"燕白頷道:"請問老師父,前麵那一所花園是甚麼鄉宦人家的?"老和尚笑道:"哪裏有這樣大鄉宦。"燕白頷道:"不是鄉宦想是公侯人家?"老和尚又笑笑道:"哪裏有這等大公侯。"燕白頷道:"不是鄉宦,又不是公侯,卻是甚等人家?"老和尚道:"是朝廷的皇莊。你不見房上都是碧瓦,一帶都是紅牆,甚麼公侯鄉宦敢用此物。"燕白貪聽了著驚道:"原來是皇莊。"又問道:"既是皇莊,為何有人家內眷住在裏麵?"那老和尚道:"相公你年紀輕,又是遠方人,不知京師中風俗,這樣事是問不得的。他一個皇莊,甚人家內眷敢住在裏麵?"燕白頷道:"我學生明明見來。"老和尚道:"就有人住,不是國戚,定是皇親,你問他做甚?幸而問著老僧,還不打緊,若是問著一個生事的人,便要拿鵝頭紫火囤,騙個不了哩!燕白頷聽了,驚得吐舌,因謝道:"多承老師指教,感激不盡。"老和尚說罷,拱拱手就別去了。燕白頷見老和尚說得厲害,便不敢再問,遂一徑走了回來。隻因這一回去,有分教:酒落歡暢,典衣不惜;友逢知己,情話無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