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醉逼典衣忽訪出山中宰相 高懸彩筆早驚動天上佳人(1 / 3)

詞曰:風流才子淩雲筆,無夢也生花。揮毫當陛,目無天子,何有雛娃?

豈期閨秀,雕龍繡虎,真若塗鴉。始知天鍾靈異,蛾眉駿骨,不甚爭差。

右調《青衫濕》話說燕白頷,因訪閣上美人姓名,忽遇老和尚說出皇莊厲害,因不敢再問,恐惹是非,遂忙忙走了回來。到了一個村鎮市上,方才定了性,立住腳。他出門時,因瞞著平如衡,不曾吃得午飯。到此已是未申之時,肚中微微覺饑。忽見市稍一竿酒旗飄出,滿心歡喜,竟走了進去,撿一副好座頭坐下。

此雖是一個村店,窗口種了許多花草,倒還幽雅。燕白頷坐下,店主人隨即問道:"相公還是自飲,還是候朋友?"燕白頷道:"自己飲,沒有朋友。"店主人道:"用甚麼肴?"燕白頷道:"不拘,有的隻管拿來,酒須上好。"店主人看見他人物清秀,衣飾齊整,料是富貴人家,隻撿上品肴饌並美酒搬了出來。

燕白頷一麵吃,一麵想美人和詩之妙,因叫店主取筆硯默寫出來,放在桌上。讀一遍,飲一杯,十分有興。因想道:"昨日平子持還笑我所遇的美人徒有其美,卻無真才,不如他遇的冷家女子才美兼至,叫我無言回答。誰知我的美人,其才又過於其美,今日回去可以揚眉吐氣矣。"想罷,哈哈大笑,又滿飲數杯。忽又想道:"冷家女子題詩,是自家寄興,卻與子持無幹;我那美人題詩,卻是明明屬和。非與我燕白頷有默默相關,烏肯為此。此又勝於子持多矣。"想罷,又哈哈大笑,又滿飲數杯。又想道:"但是,他遇的美人,雖無蹤跡,卻有了姓名;我遇的美人,蹤跡雖然不遠,姓名卻無處訪問,將如之何?那和尚說不是國戚,就是皇親。我想這美人若生於文臣之家,任是尊貴,斯文一脈,還好訪求。若果是皇親國戚,她倚著椒房之貴,豈肯輕易便許文人,若不又是遇而不遇了。"因歎一口氣道:"我那美人,你這一首詩豈不空做了,難道我燕白頷與美人對麵無緣。"燕白頷此時已是半酣,尋思無計,心下一苦,拿著一杯酒欲飲不飲,忽不覺墮下幾點淚來。店主人遠遠看見,暗笑道:"這相公小小年紀,獨自一個哈哈大笑了這半晌,怎麼這會子又哭起來?莫非是個呆子。"因上前問道:"相公,小店的酒可是好嗎?"燕白頷道:"好是好,也還不算上好。"店主人笑道:"若不是上好,怎麼連相公的眼淚都吃了出來?"燕白頷道:"我自有心事墮淚,與酒何幹!快燙熱的來,我還要吃。"店主人笑應去了。

燕白頷又飲了幾杯,又想道:"就是皇親國戚,他女兒若是想我,思量要嫁我,也不怕她父母不從。他若嫌我寒士,我明年就中個會元狀元與他看,那時就不是寒士了。他難道還不肯。"想到快活處,又哈哈大笑起來,不覺又吃了數杯。

店主人見他有七八分醉意,因上前問道:"相公尊寓不知在城外,還是城中?若是城中,日色已西,這裏到城中還有七八裏,也該打行了。"燕白頷道:"我寓在城中玉河橋,既是晚了,去吧。"遂立起身來,往外竟走。店主人慌忙攔住道:"相公慢行,且算還了酒錢著。"燕白頷道:"該多少?"店主人道:"酒肴共該五錢。"燕白頷道:"五錢不為多,隻是我今日不曾帶來。我賒去,明日叫家人送來還你吧。"說完,又要走。

店主人見他隻管要走,著了急。因說道:"這又是笑話了。我又不認得相公是誰,怎好賒去。"燕白頷道:"你若不賒,可跟我回去敢了吧。"店主人道:"回往一二十裏,哪有這些閑人跟你去。"燕白頷道:"送來你又不肯,跟去取你又不肯,我又不曾帶來,難道叫我變出來還你。"店主人道:"相公若不曾帶來,可隨便留下些當頭,明日來取何如?"燕白頷道:"我隨身隻有穿的兩件衣服,叫我留甚麼作當。"店主人道:"就是衣服脫下來也罷了。"燕白頷已是七八分醉的人,聽見說要脫衣服,一時大怒。因罵道:"狗奴才,這等可惡!我趙相公的衣服可是與你脫的。"一麵說,一麵竟往外走。店主人著了急,也大怒道:"莫說你是趙相公,就是山閣老府中的人,來來往往,少了酒錢也要脫衣服當哩!"燕白頷聽見說山閣老,因問道:"哪個山閣老?"店主人道:"朝中能有幾個山閣老要問?"燕白頷道:"聞得山顯仁已告病回去了,為何有人在你這裏往來?"店主人道:"大風大雨回哪裏去。這閑事你且休管,請脫下衣服來要緊。一動粗,相公便沒體麵了。"一隻手扯住,死也不放。燕白頷要動手打他,卻又打他不倒。

正沒奈何,忽見平如衡帶了兩三個家人趕來。看見燕白頷被店主人扯住,因一齊湧進來道:"在這裏了,這是為何?"燕白頷看見眾人來,方快活道:"這奴才可惡,吃了他的酒,就要剝我的衣服。"眾家人聽了,便發作道:"這等可惡,吃了多少酒錢,就要剝衣服。既開了店,也有兩隻眼,看看人,我們相公的衣服可是與你剝的。"說罷,兜臉一掌。店主人看見不是勢頭,慌忙放了手道:"小人怎敢剝相公的衣服,隻說初次不相認,求留下些當頭。"平如衡道:"要留當頭也須好說,怎動手扯起來。"眾家人俱動手要打,轉是燕白頷攔住道:"罷了,小人不要與他計較,可稱還他五錢銀子,我還有話問他。"眾家人見主人吩咐,便不敢動手,因稱了五錢銀子與他。店主人接了銀子,千也賠罪,萬也賠罪。

燕白頷道:"這都罷了,隻問你,你方才說山閣老不曾回去,可是真嗎?"店主人道:"怎麼不真。"平如衡聽了忙插上問道:"山閣老既不曾回去,如今在哪裏住?"店主人道:"就住在前麵灌木村。"平如衡道:"離此還有多遠?"店主人道:"離此隻有七八裏遠。"燕白頷道:"都說他告病回去了,卻原來還住在此間。"平如衡因笑對燕白頷道:"兄說也不說一聲,竟自走了出來,使小弟哪裏不尋。恐兄落入圈套,故趕了來。不期兄倒訪出這個好消息。"燕白頷笑道:"這個算不得好消息,還有絕妙的好消息,不舍得對兄說。"平如衡道:"有甚好消息;無非是閣上之人有了蹤跡下落。"燕白頷笑道:"若隻是蹤跡下落,怎算得好消息。不是氣兄說,我這個好消息,連美人心上的下落都打探出來了。"平如衡驚問道:"這就奇了,何不明對小弟一說。"燕白頷笑道:"若是對兄說了,兄若不妒殺,也要氣殺。"眾家人見二人隻管說話,因說道:"天將晚了,須早早回去吧。"燕白頷還打帳同平如衡吃酒,平如衡道:"路遠,回去吃罷。"遂同了出來。

一路上,平如衡再三盤問,燕白頷笑道:"料也瞞兄不得。"因將袖中抄寫詩,遞與平如衡道:"小弟不消細說,兄隻看此詩便知道了。"平如衡接了一看,嘻嘻笑道:"兄不要騙我,這詩是兄自作的。"燕白頷笑道:"兄原來隻曉得做詩,卻不會看詩。你看這詩吞吐有情,低徊不已,非出之慧心,誰能有此幽情!非出之閨秀,誰能有此香豔!兄若認做小弟之筆,豈不失之千裏。"平如衡道:"小弟隻是不信。難道美人中,又生出一個才子來不成。"燕白頷道:"兄若不信,明日同出來,先去看此詩,尚明明寫在牆上。"平如衡道:"他明明寫在牆上和你,豈不慮人看見恥笑?"燕白頷道:"美人慧心妙用,比兄更高。兄所慮者,美人已慮之早矣。她將小弟原唱塗去,單單隻寫她和詩在上。在小弟見了,自然知道是她和詩;他人見之,如何能曉?"平如衡聽了,又驚又喜道:"兄這等說來,果是真了。我隻道冷絳雪獨擅千古之奇,如今卻有對了。且問你曾訪著姓姓名嗎?"燕白頷道:"姓名卻是難訪。"平如衡道:"為何難訪?"燕白頷道:"我曾問個老和尚,他說那座園是朝廷的皇莊,來往的都是皇親國戚,誰敢去問?若問著無賴之人,便要拿鵝頭紫火囤哩。"平如衡道:"這等說來,你的閣上美人,與我壁間女子都是鏡花水月,有影無形,隻好當做一場春夢。我二人原為山小姐而來,既是山相公還在這裏,莫若原去做本來的題目吧。"燕白頷道:"山小姐原該去見,但隻恐觀於海者難為水。今既見了閣上美人,這等風流才美,那山小姐縱然有名,隻怕又要減等了。"平如衡道:"見了方知,此時亦難懸斷。"二人回到寓所,已是夜了。家人收拾夜宵,二人對酌。說來說去,不是平如衡誇獎冷絳雪,便是燕白頷賣弄閣上美人。直講到沒著落處,隻得算計去訪山小姐。正是:魚情思得水,蝶意隻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