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才情思占勝巧扮青衣 筆墨已輸心忸怩白麵(1 / 3)

詞曰:試才無計,轉以夫人,學婢灶下。揮毫泥中,染翰奪盡,英雄之氣。

明鋒爭利芥針,投暗暗輸心服意。始信真才,舉止風流,行藏遊戲。

右調《柳梢青》話說普惠和尚,送了燕、平二人出門,自家回入閹內,看著壁上笑道:"這兩個小書呆,人物倒生得俊秀,怎生這等狂妄。他指望要取笑山小姐,他若說些大話,躲了不來,還是乖的。倘真個再來,縱不受累,也要出一場大醜。"正想說不完,忽山顯仁帶領兩個童子,閑步入來。看著普惠對著壁上自言自語,因問道:"普惠你看甚麼?"普惠忽回頭,看見道:"原來是山老爺。老爺連日不來,聞說是小姐有甚貴恙,如今想是安了。"山顯仁道:"正是這兩日因小姐有病,故未曾來。今日喜得好了些,我見天色好,故閑步到此。你卻自對影壁說些甚麼?"普惠道:"這事說來也當得一個笑話。"山顯仁道:"何事?"普惠道:"方才不知哪裏走了兩個少年書生來,借坐歇腳。一個姓趙,一上姓錢。小僧問道何事到此,他說要訪老爺。小僧問他要訪老爺做甚,他說聞知山小姐有才,特來要與她一試。小僧回說小姐有恙。因憐他是別處人,年紀小,人物清俊,就將小姐的事跡與他說了,勸他回去,不要來此惹禍出醜。他不知好歹,反說要來出小姐之醜。臨去,又題了兩首詩在壁上。說過三五日還要來見小姐,比較才學。豈不是一個笑話!"山顯仁道:"這壁上想就是他題的詩了。"普惠道:"正是他題的,不知說些甚麼。"山顯仁因走近前一看,隻見第一道寫的是:千古斯文星日垂,豈容私付與娥眉。

青蓮未遇相如遠,脂粉無端汙墨池。

——雲間趙縱有感題誰家小女發垂垂,竊取天然展畫眉。

試看斯文今有主,也須還我鳳凰池。

——洛陽錢橫和韻題山顯仁看了一遍又看一遍,心下又驚又喜。因對普惠說道:"此二生出語雖然狂妄,詩思卻甚清新。二生不知有多大年紀了。"普惠道:"兩人都不滿二十歲。"山顯仁道:"他既要來與小姐較才,為何就回去了?"普惠道:"是小僧說小姐有貴恙,未必見人,他故此回去。他說遲兩日還要來哩!"山顯仁道:"他若再來,你須領來見我。"普惠道:"二生說話太狂,領來見老爺,老爺量大,還恕得他起。若見小姐,小姐性子高傲,見二生狂妄,未免又要惹出事來。"山顯仁道:"有我在,這個不妨。"又坐了一歇,山顯仁因要與女兒商量,遂抄了兩詩,起身回去。

此時山黛因思想閣下書生,懨懨成病。又見父母憂愁,勉強掙起身來說道:"好些。"其實寸心中千思百慮,不能消釋。此時冷絳雪正在房中寬慰她,忽山顯仁走來問道:"我兒這一會心下寬爽些嗎?"山小姐應道:"略覺寬些。"山顯仁道:"你心下若是寬些,我有一件奇事與你商量。"山小姐道:"有甚奇事,父親但說不妨。"山顯仁道:"我方才在接引庵閑步,普惠和尚對我說,有兩個少年書生,要來與你較才,口出奢言,十分不遜。"山小姐道:"為何不來?"山顯仁道:"因聞知你有病,料不見人,故此回去了。臨去,題了兩首詩在接引庵壁上,甚是狂妄。我抄了在此,你可一看。"山小姐接了,與冷絳雪同看。看了一遍。二人彼此相視。冷絳雪說道:"二生詩雖可觀,然語句太傲,何一狂至此!"山小姐道:"有才人往往氣驕,這也怪他不得。隻是他既要來奪鳳凰池,沒個輕意還他之理。須要奚落他一場,使他抱頭鼠竄而去,方知小妹不是竊取天顏,以為聲價。"冷絳雪道:"這也不難,等他來時,他是二人,賤妾與小姐也是兩個。就是真才實學,各分一壘,明明與他旗鼓相當,料也不致輸與他。"山小姐道:"我與你若明明與他較才,莫說輸與他,就是勝他,也算不得奚落,不足以為恥。"山顯仁笑道:"我看此生,才情精勁,你二人也不可小覷。若與他對試,不損名足矣。怎麼還思量要取辱他?"冷絳雪道:"這樣狂生,若不取辱他一場,使他心服,他未免要在人前賣嘴。隻是除了與他明試,再無別法。"山小姐笑道:"孩兒倒有一法在此,輸與他不致損名;勝了他,使他受辱。"山顯仁道:"我兒再有甚法?"山小姐道:"待他二人來時,爹爹隻說一處考,恐怕有代作傳遞之弊。可分他二人於東西兩花園坐下,待孩兒與冷家姐姐假扮作青衣侍兒,隻說小姐前次曾被無才之人纏擾,待費神思。今又新病初起,不耐煩劇,著我侍妾出來,先考一考。若果有些真才,將我侍兒壓倒,然後請到玉尺樓優禮相見。倘或無才,連我輩不如,便好請回,免得當麵受辱。若是勝了他,明日傳出去,隻說連侍兒也考不過,豈非大辱。就是輸與他,不過侍妾,尚好遮飾,或者不致損名。"山顯仁聽了大喜道:"此法甚妙。"冷絳雪也歡喜道:"小姐妙算,真無遺漏矣。這兩個狂生如何曉得。"大家算計停當,山顯仁又叫人去與普惠說:"若題詩書生來,可領他來見。"一麵打點等候不題。

卻說燕白頷與平如衡辭了普惠回來,一路上商量。燕白頷道:"我們此來,雖說考才,實為婚姻,怎麼一時就忘記了。今做此二詩,將她輕薄,少不得要傳到山相公與山小姐麵前,她見了豈有不怒之理。就是度量大,不懷恨於我,這婚姻事斷斷無望了。"平如衡道:"做已做了,悔也無益。況婚姻自有定數,強她不得。或者有才女子的心眼與世人不同,見紈絝乞憐愈加鄙薄,今見了你我有氣骨才人,轉垂青起敬也不可知。愁他怎麼:且回去與你痛飲快談以養氣,遲兩日好與她對壘。"燕白頷笑道:"也說得有理。"二人遂歡歡喜喜同走了回去。

過了三五日,心上放不下,因天氣晴朗,又收拾了一徑出城,依舊走到接引庵來。普惠看見,笑嘻嘻迎著說道:"二位相公今日來的早,象是真個要與山小姐考試詩文的了。"燕白頷因問道:"山小姐病好了嗎?"普惠道:"雖未痊愈,想是起得來了。"平如衡道:"既是起得來,我們去尋她考一考不妨。"就要起身去,普惠留住道:"此時太早,山小姐隻怕尚未睡起。且請少坐,奉過茶,收拾素齋用了,待小僧送去。"燕白頷道:"齋倒不消,領一杯茶吧,得老師一送更感。"普惠果然邀入去吃了些茶,坐了半晌,將近日午方才同去。

到了山相公莊門,普惠是熟的,隻說得一聲,就有人進去通報。不多時,就有人出來說道:"請師父與二位相公廳上坐。"三人遂同到廳中坐下。又坐了半晌,山顯仁方葛巾野服走了出來。燕白頷與平如衡忙上前施禮,禮畢,就以師生禮敘坐。普惠恐怕不便,就辭去了。

山顯仁一麵叫人送茶,一麵就開口問道:"哪一位是趙兄?"燕白頷打一恭道:"晚生趙縱。"山顯仁因看著平如衡道:"此位想是錢兄了。"平如衡也打一恭道:"不敢,晚生正是錢橫。"山顯仁道:"前在接引庵見二兄壁上之作,清新俊逸,真可謂相如再世,太白重生。"燕白頷與平如衡同打一恭道:"書生寒賤,不能上達紫閣黃扉,故妄言聳聽,以為進身之階。今既蒙援引,狂鼓之罪,尚望老太師寬宥。"山顯仁道:"文人筆墨遊戲,上天下地,無所不可,何罪之有!隻是小女閨娃識字,亦無心僭據斯文,實因時無英雄,偶蒙聖恩假借耳。今既有二兄青年高才,煥奎壁之光,潤文明之色,鳳凰池理宜奉還,焉敢再以脂粉相汙。"燕白頷道:"脂粉之言,亦愧男子無人耳。詞雖不無過激,而意實欣慕,乞老太師原諒。"平如衡道:"鳳凰池亦不望盡還,但容我輩作鷗鷺遊翔其中足矣。"山顯仁道:"這都罷了,隻是二兄今日垂顧,意欲何為?"燕白頷道:"晚生二人俱係遠方寒士,雖日事槧鉛,實出孤陋。每有所作,往往不知高下。因聞令愛小姐著作懸於國門,芳名播於天下。兼有玉尺量才之任,故同造樓下,願竭微才,求小姐玉尺一量。孰短孰長,庶幾可定二人之優劣。"山顯仁道:"二兄大才,倒教小女可謂以管窺天,以蠡測海。然既辱賜顧,怎好固辭。但考之一途,必須嚴肅,方別真才。"燕白頷道:"晚生二人短長之學盡在胸中,此外別無一物,聽憑老太師如何賜考。"平如衡道:"老太師若要搜檢,亦不妨。"山顯仁笑道:"搜檢也不必,但二兄分做兩處,省了許多顧盼問答也好。"燕白頷與平如衡同應道:"這個聽憑。"山顯仁就吩咐兩個家人道:"可送趙相公到東花園亭子上坐。"又咐咐兩個家人道:"可送錢相公到西花園亭子上坐。"又對燕白頷與平如衡道:"老夫不便奉陪,候考過再領教佳章。"說罷,四個家人遂請二人同入穿堂之後,分路往東西花園而去。正是:東西諸葛八門陣,左右韓侯九裏山。